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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再见,Lumen


“2003年,注定是让所有中国人都难以忘怀的一年。”

        很多人在当年的日记里如是写到。

        2003年春,非典爆发。

        京市疫情形势严峻,教委发出通知,为了确保学生安全,要求京市各大幼儿园、小学必须停课,中学停课两周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复课。

        两周后,京市教委再发通知,小升初考试全面取消,采取就近入学方式。温暖作为小升初的一员,凭着户籍优势,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京市综合实力排名前三的初中的入场券。

        人们总说,灾难是沉重的。

        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沉重或是死亡不过是纸上的名词和数字,它给人带来的冲击和影响,甚至不如超市门口贴的一张写有“盐已售罄”或者药店门口写的“板蓝根断货”的海报威力大。

        对刚刚上三年级的李糊糊、二胖、噗噗他们来说,非典=四个月的超长暑假。

        对大院里那些成绩不好,连市重点边都挨不上的学生的家长来说,非典=天赐良机。

        温暖不只一次看见二胖他们拿着大院分发给每户的消毒水灌在矿泉水瓶子里,用针在瓶盖上戳一些小孔,一起去祸害别人的菜园子,最后被各自家长一顿收拾,拧着他们的耳朵说:“消毒水不能乱喷,喷到眼睛里就瞎了不知道吗!”

        温暖也不只一次看到,那些被天上掉的馅儿饼砸中的家长们,聚在一起口沫横飞,眉毛差点都高兴的飞起来了。互相说着恭喜的话,都在幻想凭这次机会,他们的孩子一定能洗心革面,一飞冲天。

        温暖躺在床上望着房顶,鼻尖净是难闻的消毒水味儿。闻了一个多月,竟然有些习惯了。

        不用上课,不想学习。无事可做,无处可去。

        所有市内娱乐场馆、运动场馆,除非必要,不得对外开放,温暖最常去的滑冰馆和少年宫都在其中。

        韩阳阳实在是惨,即便学校所有计划都取消了,但是他爸妈给他安排的任务却没有几项因为非典落下,现在估计正在电脑前跟外国人学英语。于阿姨从过年回来之后对他功课逼得很紧,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把课给他安排上。

        非典对于温暖来说,是西游记剧情之外的第八十二难,是打开潘多拉魔盒开启末日的钥匙。非典过后,用一个成语来形容:物是人非。

        二胖和李糊糊早已过了那个跟她屁股后面跑的年纪,那段跟温暖一起嚣张的日子,仿佛成了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都不需要家长提醒,他们见到温暖就跟见到豺狼虎豹一样,连对视都不敢,嗖的一下就从她身边跑过去。

        七年前夏天的傍晚,总在她家楼下乘凉的那一群老头儿、老太太,那个给她和韩阳阳买冰棍儿的张爷爷,在这两年都陆陆续续被儿女接到身边。

        槐树下,只见飞虫,不见故人。

        ……

        正如温暖所想,争吵就像是一种传染病,像扩散的癌细胞,一旦开始就会迅速发展。

        温霆和程筱云的争吵自那次之后逐渐频繁起来,家里的交流也少了很多,温暖躺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些天,她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大概就是:

        “喂,章老师好,我是温暖。今天身体一切正常,体温36x。”

        家里变得泾渭分明,摆在客厅里被无数人称赞过“中西合璧,深情伉俪”的留声机和戏服早在之前两人一次吵架后被丢进了一楼的储物间。

        在温霆和程筱云又爆发了一次小争吵的时候,温暖放下手上的书。第一次认真请求上帝、如来、观世音等各路神仙,早日还这两头困兽自由之身。

        如果不是她亲身经历,她也难以置信她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难以置信变得冷眼旁观,这或许就是温水煮青蛙的“好处”吧。

        温暖爷爷的公司这几个月受了一些的冲击,因为这次疫情在家里被关了几个月的温霆,解封后经常被留在公司加班加点,很少回家。参战一方缺席,家里一下子变安静了。

        中西方满天神佛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呼唤,在中考时间前后。温霆和程筱云的关系好像突然缓和了很多,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两个人时常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程筱云早出晚归,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家。

        这种和谐关系来得突然,打得温暖措手不及,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温暖总觉得背后暗藏凶机。

        或许,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离婚。

        这是温暖首先想到的话题。

        这个之前让她一想到就觉得天塌地陷的词,到了现在竟然和“解脱”划上了等号。

        离就离,没什么了不起的。

        温暖都对自己这样说,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花很长时间在电脑前。

        网页历史搜索记录是:离婚手续、离婚用多长时间、爸妈离婚孩子抚养权、爸妈离婚孩子现状……

        她想做足准备,模拟了很多场景,试图让自己到时候不要显得很狼狈。然而就在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的时候,却被告知这场风暴的名字不是“离婚”,而是“死亡”。

        ……

        lumen,光的通量单位,在拉丁语中意为光明,在温慧口中意为“温暖”。

        温慧之前一直是一家外贸公司的翻译,随着吴镇生意越做越大,温慧这才将重心从工作转移到家庭中来。

        不同于温霆年轻时忠于放浪、中年时忠于享乐败金,温慧作为只小他一岁的妹妹,却比她的哥哥成熟懂事太多。

        她一面是典型的中国女人,性格温顺纯良,吃苦坚韧,相夫教子,凡事以家庭为重,就像她小舅妈汪敏一样。另一面却又有不同于汪敏的坚强、乐观的一面。

        对于温暖,温慧从小就对她说:“吴时、吴恪是我的爱,你是我的光。”

        温慧在她还没有做母亲的时候就帮程筱云照顾她,会给她买数不清的零食和衣服,会带着她去公园踏青,去游乐园做旋转木马,去做一切她想做,温霆没时间带她做,程筱云却不允许她做的事。

        温暖记得四年级的暑假,她在奶奶家充满年代感的木箱里寻宝时,发现了姑姑一整箱的宝物。有大学时摘抄歌词的本子,水晶的耳坠,珍珠的项链……她兴奋地给温慧打了电话,然后就收获了满满一箱宝藏。

        温慧也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叫她“暖丫头”的人。

        八月盛夏,酷暑难捱,充斥着蝉鸣和热浪。

        温暖永远记得,那是个湿热的午后,她独自一个人在家,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发呆。

        一通电话突然打进来。

        是程筱云打来的。

        她说:“温暖,跟你说件事。是有关你姑姑的。”

        人们总说,女人的直觉和猎犬的嗅觉一样敏感而准确。

        听程筱云提到温慧,一种直觉瞬间冲进她的大脑,她好像已经知道程筱云要说什么了。

        “你姑姑她,过世了。”

        “哦,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温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声音无比冷静,甚至是漠然。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好像一点儿都不难过。

        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拒绝了程筱云提出的去医院看温慧最后一眼的提议。

        温慧去世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生命就此定格。

        ……

        葬礼在礼堂举行,盛大异常。

        温暖不知道葬礼能不能用盛大来形容,在她记忆里只有盛事才能用盛大来形容,但眼前人头攒动,黄白菊花组成的花篮和挽联堆满了大厅,场面堪比影视剧。

        听前来吊唁的宾客说,这是吴镇特地为温慧准备的。

        温暖跟吴时、吴恪站在一起,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来吊唁的人。

        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是会四川变脸一样,前一秒还悲痛万分,后一秒便若无其事。

        礼堂里的哀乐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放,温暖只觉得厌烦。

        那时她发自内心地讨厌这群人,如果不是真的难过,又何必故作伤感,有什么比虚情假意更让人恶心。

        这种让人作呕的场景随着吴镇大嫂的到来结束了,她领着温暖和双胞胎到了专供家属休息的房间,那些惹人心烦意乱的声音终于被隔绝在了门外。

        温暖还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双胞胎,因为即便已经身处葬礼,她还是没有实感,她连自己都没办法说服,又怎么去安慰别人。

        门外突然传来的哭闹声把正在酝酿措辞的人的思绪打断了,温暖刚静下来的心被这不断的哭声又搅得烦躁起来。

        温暖开门,吵架的看起来应该是一对母子。小孩子大概七八岁,正抡着拳头冲他妈妈又捶又打,边喊边叫,“我要喝酸奶!我要喝酸奶!”

        女人手上拿着一盒纯牛奶,无奈地哄着:“这里没有酸奶,先喝一口牛奶,咱们回去喝酸奶,好不好?”

        “我不!我就不!!!”小男孩儿边喊,边一把抢过他妈妈手上的牛奶,使劲摔到了地上,表情忿忿的,还用力踩了几脚,牛奶顺着吸管在压力下喷得满地。

        面对撒泼耍赖、不依不饶的孩子,女人似乎无可奈何,看洒了一地的牛奶,妥协般摇头让他等着,她去帮他找酸奶。

        在一旁旁观了全程的温暖,这时推门出来。小男孩儿脸上得意的表情还没散去,似乎对刚才的“胜利”特别满意。

        温暖有点怪那个纵容自己孩子在葬礼上胡闹的女人,更怪这个不分场合胡作非为的孩子。

        男孩子还在自顾自玩耍,倒是听话没有乱跑,只是用脚踩着早就被踩扁的牛奶盒,在地上来回蹭。

        “喂,你想喝酸奶?”温暖站着,淡淡地问他。

        “对啊,你怎么知道?”男孩儿因为她的提问停了脚下的动作,“你有?”

        “没有。”温暖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只是想跟你说……”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等男孩儿好奇地看着她,才慢慢开口,“想喝酸奶,滚回你自己家去喝。”

        或许是没见过温暖这样看着比他还很横的人,也或许是他没见过温暖这样以大欺小的人,就跟当年的徐瑞一样,被温暖一句话弄懵了。

        反应过来之后,立马竖起眉头,“你说什么!”

        “我说,滚。”

        等女人拿着酸奶和卫生纸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平时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儿子,突然跟斗败的鹌鹑一样偃旗息鼓了,拽着她的手拼命要走。

        温暖还是在火化当天见了温慧最后一面。任周遭隐忍抽泣、痛哭流涕,她就那样一个人,安静地躺在殡仪馆冷冰冰的床上。

        明明,她是一个连别人稍稍红了眼都会立马上前安慰的人。

        温暖看她,即便温慧此时闭着眼睛,她好像也能想象到温慧温柔说话的样子,她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握了握她的手。

        2003年,在那个灾难之后爆发热烈的盛夏,温暖不再是任何人的lume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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