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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8.饮鸩止渴


闭口禅是佛门的一种修行方法,  以“禁语”来消除自己的罪业,通常在“闭口”之前都会立誓,譬如“不成佛不开口”、“不译出经卷不开口”之类。

        在“禁语”的过程中,无论是立誓人还是旁人都会减少很多不必要的干扰,使得立誓人可以心无旁骛的去达到他的目标,  所以佛门中完成了“闭口禅”的僧人,  最后往往都成了有名的高僧大德。

        马文才能这么快感觉到萧统在干什么,是因为萧综当年为了威吓他,曾将一个僧人的舌头截断,  强行让他修“闭口禅”,这僧人后来还在寺中,每次马文才来寺院,那个僧人都会特地过来接待他,  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但那个僧人没了舌头并没有成为什么“高僧”,  只是因为不再能说话,  所以有时候有些达官贵人会找他聊聊心事,  算是寺中公认最受欢迎的“知客僧”。

        萧衍和萧统都虔诚的信仰佛教,和萧衍对佛教还存着利用之心的那种虔诚不同,  萧统是真正的礼佛又通佛法,  《金刚经》的分节和释义就是他做的,他的宫中有一座慧义殿,  专为法集之所,  招引名僧,  曾立下《三谛法义》,  为僧人们学习。

        萧衍来同泰寺出家为僧,更多的是“做戏”,而萧统恐怕是已经有了深思熟虑,并且真的生出皈依之心,所以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了。

        他自行剃度,又修行了闭口禅决意不开口。一个不能说话的太子,即使重新蓄回了头发,怎么能治理国家?

        马文才越想越糟,赶紧喊了个小沙弥去宫中找徐之敬,他很担心等下父子见面,皇帝发现儿子说不出来话,真得气厥过去。

        之前永兴公主行刺时,太医就已经反复嘱咐过,皇帝的头风最怕动怒,哪怕伤心都没什么,一旦大怒,很容易卒中。

        皇帝要单独见太子,就连马文才也不能入内,所以马文才将太子送进禅房后,就去了前面,生怕在门外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马文才心里记挂着魏国的战事,摸回了前殿,正值文武大臣们商议如何把皇帝请回去。

        “陛下会生气,无非就是想北伐被我们扫了兴,找个台阶支持北伐,不就结了嘛!”

        “你说的轻巧,一句‘北伐’下去,牵一发而动全身,别的暂且不提,太子之前说的征兵和粮饷都是大问题。军费还好,粮食是死也不能动的!”

        管理户部的大臣咬牙切齿,“现在到处都缺粮,官仓能囤这点粮食,都是为了灾年救命的!”

        “你要给军费人家也不要啊,现在铁钱别人都不收,宁愿要粮食或者布匹。”

        一群大臣俨然把同泰寺待客的殿舍当成了朝堂,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国事来。

        萧衍治理国家这么多年,一直十分勤勉,所以本朝官员的风气比前朝好的多,大部分上流的官员都是负责的,就算有些性子散漫的也会选厉害的副手,对于朝政并不陌生,不会出现“何不食肉糜”的现象。

        旷朝三天,他们也很着急,只是无从发泄。

        “谢中书,你说,我们该怎么请回皇帝》”

        他们焦急着想要请回皇帝,却始终不得法,最后只好把皮球踢到了谢举身上。

        “你们说,寻常僧人想要还俗回家,要怎么做?”

        谢举眼皮子都没抬,轻飘飘丢下一句。

        “你是说,花钱向寺院赎身?”

        几个大臣吃了一惊,立刻跳了起来。

        “陛下又不是寻常僧人,要回宫凭什么要给寺里钱!”

        “就因为不是寻常僧人,更要给钱,而且要给很多钱。”谢举捏着手中的铜钱,递给面前的司农卿。

        “很多这样的钱。”

        几个大臣凑在一起,一见是枚破损严重的铁钱,俱是不懂什么意思,满脸狐疑。

        马文才本来准备迈脚进去的,听到谢举说到“钱”,那脚已经伸出却又收回去了,就站在外面静静地聆听。

        应该主管钱粮的大臣们或是不知,或是故作不知,唯有站在建康令傅翙身后的傅歧“啊”了一声,伸出脑袋道:“谢中书是想把这些废钱彻底毁了吗?”

        傅歧如今已经是金部主事,他性子跳脱,原本并不适合做主事,但他和马文才相处久了,对管理钱财和物资也不陌生,又有陈霸先这样的小弟帮着赚油水,加上自己的父亲是建康令,做很多事都很方便,如今也在这个位置上做的风生水起。

        “傅郎中是金部郎中,掌天下库藏出纳、权衡度量之数,管理两市、宫市交易,果然了得。”

        谢举见这么多人里,反倒是一个小辈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又是失望又是高兴,因为傅翙和傅异的关系,他也很愿意捧他几句。

        “不如就由傅郎中为诸位使君解释解释?”

        傅歧被谢举的话夸了个大红脸,他是个率直的脾气,有意替傅家长脸,便接过铜钱,让这些大人们看。

        “诸位使君请看,这枚铁钱其实不是一枚钱,而是半枚。”

        他将铁五铢翻了个面,将破损的地方摸了几下,露出被剪掉后崭新的缺口。

        “朝中用钱极荒,铜又不够用,陛下便下令用铁代铜。然而铁钱容易锈蚀、又容易损毁,加之铁器贱价容易盗铸,这几年来,铁钱的使用情况其实不容乐观。”

        傅歧自己平时最怕收到铁钱,情愿往家里扛米袋,也是因为如此。

        “理论上,有损耗的钱应由有司收回重铸,但因为朝中铸造的铁钱肉好厚重,总有百姓设法将铁五铢剪边充作好钱,再拿边沿铸钱;还有的故意造出薄皮的坏钱,再刻意锈蚀充作好钱,一枚往往可以铸成两枚……”

        铁钱一直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锈蚀太快,官府用的大钱是品质最好的,十几年都不会锈蚀损毁,然而经不起别人糟蹋,傅歧给大臣们留面子说“民间”,其实百姓会这么做的不多,带头损钱更多的是心思灵通的商贾和士族。

        “现在私钱和坏钱排挤官钱充斥市集,故而要么制范不统一、要么重量极轻,现在官钱已经寥寥无几,所用的大多是‘坏钱’。十年前之前我在市中买一斗米只需五钱,五年前我需十钱,如今我买一斗米却要一百二十钱。诸位使君,若要这样继续下去,我很怀疑接下来再买一斗米,需要用钱车来载了。”

        傅歧显然已经忧心这件事很久了,所以终于找到机会,一定要当众说出来。

        能做天子近臣的大多富裕,鲜少有自己上街买米的,傅歧却是曾被父母断过用度得靠梁山伯艰难度日的,后来又和陈霸先合伙走私宫中物资,对物价十分敏感,他用“五钱”、“十钱”、“一百二十钱”的事实做例子,即使不通经济的人如今也听懂了。

        “你是说,物价现在涨了?”

        几个大臣似懂非懂的问,“那和铁钱什么关系?”

        “诸位使君,不是物价涨了,是钱多了,变得不值钱了。如今风调雨顺,即使粮价有涨,也不至于涨了百倍。实不相瞒,现在宫中要出去购买物资,市坊已经不收铁钱了,情愿要库里没人要的旧布。”

        傅歧见不少大臣都听懂了,却还明知严重却故作不懂,忍不住又嘲讽了一句。

        “再这么下去,恐怕诸君就算手中有亿万钱财,也一文也花不出去,什么都买不回来。毕竟也不是谁家都有庄园,能够自给自足的。”

        实际上,梁朝现在的经济情况,比傅歧说的还要糟。

        之前临川王的儿子私铸铁钱被抓,可根本没人引以为戒,尤其以各种能便宜弄到官钱的官员为甚,毁钱最为严重。

        梁国的俸禄是以官钱加禄米组成的,有不少人看出官钱和私钱私下的差价,情愿不要禄米,改为全要官钱。

        萧衍对待臣子宽厚,这种要求一般都应允了,于是官方铸造钱币的频率就越来越多,导致不止私钱,连官钱都有太多盈余。

        别看国库现在盈余,号称拥有十亿钱,实际购买力不足十年前的十分之一,真要花出去,压根买不了多少粮食和冬衣。

        更担心的就是如同傅歧所说,即使捧着钱出去买东西,别人也不愿收,最后回到以物易物的地步。

        毕竟梁国境内铜矿稀少,铁矿却是不少的,能缺铜不见得会缺铁,光建康附近就有好几座。

        这也是这几年来马文才看重互市贸易,而不愿在梁国继续经营商业的原因。和魏人交易,魏人用的是铜钱和金银、粮帛这样的硬通货,跟梁人交易,给的都是不值钱又占地方的铁钱。

        当年马文才占据先机,在铁钱还值钱的时候造了不少私钱购买了大量物资,现在铁钱不值钱了,他也还有很多铁无法处理,要不是这几年祝英台靠湿胆法把这些铁置换成了铜,连马文才也要被这波通货膨胀弄垮。

        他和萧综这样一等一聪明人都没看明白的道理,当初还想方设法囤铁,这世上自诩聪明的糊涂蛋更多,等到他们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时,想再拯救市场,已经来不及了。

        萧衍治国多年,当初提出用铁来取代铜处理“钱荒”时可能就对此有了远见,只是他也没想到人心的贪婪会如此之剧、这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不过才三四年,已经到了这么严峻的地步。

        马文才在经营白袍军时就曾狐疑过为什么萧衍要借佛门收敛这么多铜器,明明现在根本不准用铜钱了,现在想想,怕是皇帝为了日后平抑“钱祸”而准备的后手。

        结果儿子出了事,这些铜被优先拿来救儿子了,毕竟要买马就得跟魏人交易,而魏人不收铁钱。

        “会到这么严重的地步吗?”

        散骑常侍朱异脸色铁青地问,“现在停止再铸官钱可来得及?”

        “来不及了。”

        傅歧直接破灭了他的希望,“哪怕现在停止再铸官钱,市面上的铁钱也已经远远超过了需求,我们能减少再投向市场的官钱,却不能阻止那些坏钱流通。除非用强硬的手段收缴坏钱、私钱,或是有什么愿意要耗费大量的铁钱,否则都只是饮鸩止渴。”

        “所以谢使君才建议用钱向寺庙赎回陛下?”

        这下所有人都如梦初醒般悟了,管理国库的几位大臣也不似之前那般情绪激烈,反倒若有所思。

        在铁矿充足、铸币司每日都在开工的情况下,许多年来因为世族地主占有田庄荫庇人口而造成的国库税收枯竭终于有了起色,少府和大司农手里也开始有盈余所用,库存钱财让人欣喜,但仔细想想,如果铁钱不值钱了,那存着的就不是钱,只是大量堆积的废铁。

        “那么多钱,难道就这么送了?”

        但那么多钱,就这么送寺庙了,总让人不甘心,就这么屈服、还让皇帝涨了佛门的面子,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国耻。

        “当然不是,先得停止再铸币,然后用官府的官钱去换回大量坏钱和私钱,最后以‘赎身’的名义交给同泰寺。最重要的是……”

        傅歧肃然道:“这些钱一定要销毁了。重铸成佛像也好,变成农具也好,决不能再流入市集。”

        “还有一种法子。”

        谢举开玩笑般地开口,“如果现在有足够的铜可以给官府铸币,一旦铜钱流入市集,铁钱根本不会有人用了。”

        傅歧说的即使能视线,也还是饮鸩止渴,铁的特性决定了它根本就是劣币,只有谢举说的办法才能拯救梁国快要崩塌的经济。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谢举只是玩笑,没人把这件事当回事,现在铜方面最大的收入反倒是从臣国朝贡体系和边关互市得来,要想有足够的铜,要么变出一座巨大的铜矿,要么干脆打下北魏……

        又或者,学魏国的太武帝,直接灭佛,毁了所有的寺庙,将寺庙里的铜像融回铜块,铸造铜钱。

        最后一种办法,对于刚刚皇帝父子两人都出了家的梁国来说,比天上掉下一座铜矿还不切实际。

        站在门外的马文才,心头猛地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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