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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在家里


柳侠一回家,猫儿早上去学时就变得特别艰难,如果不是柳长青在那里镇着,柳凌他们估计柳侠真敢让猫儿不上学,只等考试时去一晌拉倒。

        柳侠对荣泽的学校都在阴历二十二以后放假真的是颇有怨念,猫儿每天早上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时睡不醒的模样都让他的怨念更加深一层,不过好在也就三四天时间,猫儿他们星期四一上午时间考完两门课。

        星期四早上,柳侠想直接和猫儿一起去学校,等他考完中午再和他一起回来,柳魁抓着脖子直接把他拎到炕上:“今儿你别去送孩儿了,你搁教室外等着,孩儿还会有心考试?”

        柳侠以为柳魁跟他开玩笑呢,可等猫儿吃完饭真该走的时候,他发现大哥是真的不让他去送猫儿,猫儿也认真的对他说:“小叔,你别去送我了,你要是在外头,我肯定光想跑出去看你,就该考不好了。”

        柳侠想了想,答应了:“那你乖乖考试,今年小叔给你做个漂亮哩大奖状。”

        猫儿十二点考试完从教室一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光秃秃的大杨树下冲他笑的柳侠。

        风很大,柳侠短短的碎发也能被吹乱,猫儿被柳侠抱的高高的,用小手给柳侠梳头发。

        他们站在柳蕤的教室外等他出来的时候,猫儿的语文老师和另外两个年轻老师从旁边走过,他笑着说:“咦,柳岸都这么大了还一直让叔叔抱着?”

        柳侠笑着回答:“今儿太冷了,我给他暖暖,他的手都冻僵了。”

        今天差不多就算放假了,只要等到二十二来拿通知书就可以了,和柳侠他们一路回柳家岭的,这次还有柳长兴的二儿子永宾和关二平的儿子关强。

        永宾和关强都是今年该上四年级才来的望宁,他们平时不回柳家岭,晚上去罗各庄住,柳长兴和关二平虽然不是正式工,没有单独的宿舍,但住一个大屋子的都是长年在一起的同事,对孩子晚上去住也没人说啥。

        都是附近村子里的人,柳家岭多远大家都知道。

        同是一个大队的,柳长兴和关二平对柳长青家又有着特别些的情分,所以永宾和关强对柳侠并不陌生,但看着现在穿牛仔裤、羽绒服,时尚英俊的柳侠,他们开始还是有点拘束,不过也就一会儿,柳侠和猫儿的语文老师说普通话,出了学校还是一口地道的土话,俩孩子让他问了几个问题后,马上就随意了起来。

        猫儿年龄还小,不能让他过长时间走山路,过了付家庄,柳侠就背着他走,猫儿是不想让他背的,但他知道自己肯定拗不过柳侠,就老老实实地爬上去了。

        柳魁平时来接猫儿和柳蕤的时候,都是从上窑北坡下面把猫儿背到坡顶,其他的路猫儿自己走,柳侠从付家庄开始背,打算把猫儿背到北坡一多半的地方,最后的三分之一路程坡度迅速变得陡峭,猫儿肯定不会乖乖让他背着的。

        可他们刚走到上窑坡一半的地方,拐过一个非常急的弯,柳侠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石头上、靠着西边崖壁休息的柳茂,他们之间距离不足二十米。

        柳茂扭头也看到了他们,片刻的愣怔之后,他站了起来,立在原地。

        柳侠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和柳茂说不说话他都不自在,他也感觉到了背上的猫儿有点僵硬。

        把猫儿往上颠了颠,柳侠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走,在柳茂跟前停下,但没说话。

        柳茂和柳侠对视了一下后马上就转开了头,他身上背着一个半旧的背包,他把背包往前面转了些,蹲□体,对柳蕤说:“来孩儿,二叔背你一会儿。”

        柳蕤也还不满十岁,又从小身体比较弱,平时柳魁也都要背他一段路,柳侠本来是打算过了上窑,下了过于陡峭的南坡后把柳蕤背到弯河的。

        柳蕤也确实有点累了,乖乖的过去趴在了柳茂背上。

        没人再说话,几个人加快了步伐赶路。

        柳茂和猫儿之间的关系整个柳家岭大队没人不知道,永宾和关强都已经十岁多点了什么都懂,他们也觉得有点不自在,一路上都不再说话,只是闷着头赶路,刚开始时因为放寒假而轻松愉快的气氛荡然无存。

        到了最陡的那段坡,猫儿和柳蕤都下来自己走,等下了上窑坡,六个人全都是满头大汗。

        到了往弯河去的岔道口,关强突然说:“柳茂叔,柳侠叔,俺伯叫我回来哩时候去看看俺三姑奶,我搁这儿拐了啊。”

        柳侠和柳茂几乎同时说:“柿树口那坡老陡,你可小心点啊!”

        永宾说:“我跟关强一起走吧,反正从娘娘庙那里翻过去回俺家跟从这儿走差不多。”

        关二平的三姑确实就嫁在弯河,不过,柳侠总觉得关强和永宾是不想和他们一路走。

        没有了那两个孩子,气氛更尴尬压抑了。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早,柳魁他们还都在挖窑运土,柳茂放下背包就拿起一把锨进了柳魁把着的那个窑洞里。

        柳长青对柳侠说:“你今儿跑了两趟也累了,去洗洗,吃点饭,陪着孩儿耍吧。”

        人已经够手了,柳侠进去会转不开身,他也不想跟柳茂再相处,吃了饭就和猫儿、柳蕤一起坐在堂屋炕上,看着他们写寒假作业。

        这两年学生们的寒暑假作业不再是老师布置课本上的内容,而是有印得跟杂志一样现成的作业,柳侠想让他们早点做完就能随便玩了。

        柳茂回来对猫儿有影响,但跟放了假能和柳侠每天在一起的快乐比,那点郁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柳茂的包里装了三件新衣裳,是买的成衣,柳长春、柳长青、孙嫦娥一人一件,孙嫦娥拿着衣服对他说:“孩儿,你现在养活一家人也不容易,冬菊也没工作,以后你光给您伯添就中了,您大伯跟我都有衣裳。”

        柳茂露出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没说话。

        柳钰在柳侠回来的第二天就回来了,天天穿着一身破衣服和全家人一起干活,对柳茂回来,他没任何表示,直到看到柳茂给柳长青夫妇买的衣服时,他才偷偷松了口气,对柳茂的态度亲热了点。

        柳钰对柳侠的那条牛仔裤简直欣喜若狂,他早就想穿牛仔裤了,但怕柳长青和柳长春修理他,一直不敢买,这次柳侠给他的这条,他穿上非常合适,而且比他在荣泽自由市场看的牛仔裤上档次太多了。

        再一个,因为是柳侠送给他的,他穿了也不会被数落成是烧包儿。

        阴历腊月二十二,一大群人跟着柳魁一起去望宁接柳川送回来的年货,下午等他们一回来,家里更热闹了:苏晓慧和柳雲、柳雷回来了,柳葳也放假了。

        柳雲、柳雷长的很像,但柳家人却都能轻易的分清楚他俩。

        俩小家伙十个多月了,能吃能睡能折腾,一眼看不见就可能爬到炕沿掉下去,回家的第一天,有奶奶和大娘、妈妈三人看着,俩人还都各自掉了一回炕,哭得惊天动地。

        孙嫦娥让苏晓慧什么都不要干,就只管不错眼珠的看着俩孩子就行。

        苏晓慧说:“妈,你还是叫我干活吧,只要别叫我看他俩,干啥都中。”她是真被俩儿子折腾惨了。

        苏晓慧上班,孩子没人看,孙嫦娥这边一大家人去不了,苏晓慧娘家哥哥刚生了个闺女,所以她妈也不能去给他帮忙,苏晓慧是请了她大姨家的表妹帮忙看孩子的,每月给表妹二十块钱。

        不过她表妹刚满二十,一天到晚就想着看电视,只有苏晓慧上班的时候她才看孩子,而且她总是想办法把俩孩子哄睡,苏晓慧只要一下班,她就对着电视机什么也不干了,更不可能帮苏晓慧做饭、洗衣服什么的。

        苏晓慧每天下班比上班更忙,到了晚上,白天睡够了的柳雲和柳雷精神特别好,不到凌晨以后不会睡,苏晓慧和柳川每天晚上都得陪着他们熬,连四个小时都睡不了。

        于是,秀梅接过了照顾柳雲和柳雷的事。

        二十三祭灶,晚上,一家人吃完祭灶面,在堂屋坐着说话,柳长春说他和柳茂有点事,先下去了。

        柳茂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回罗各庄,临走前和柳长春说些事也很正常,大家都没介意。

        过了一会儿,柳钰说他也有点事,得回家一趟,柳凌站起来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柳凌一个人回来了,并且把柳长青和柳魁叫了出去。

        柳侠和猫儿一起上厕所回来,正好听到柳凌在和柳长青、柳魁说话:“........我就听见这一句,然后就是俺叔一直叹气,我本来不想过去,怕二哥会觉得尴尬,可地上那么凉,二哥一直跪着,我觉得........”

        柳魁说:“伯,刘冬菊这娘们到底又咋啦?要不柳茂那性儿不会说这话呀!”

        柳长青说:“要不,你明儿去罗各庄一趟吧,打听一下到底咋啦,说啥也不能叫柳茂出事。”

        柳侠牵着猫儿走了过来:“伯,哥,今儿后晌建宾走哩时候,我好像听他说了一句,长兴叔今儿黑可能也回来祭灶哩,去问问他吧,别叫俺大哥往罗各庄跑了。”

        柳魁说:“不用等明儿,我现在就去找长兴叔去。”说着抬脚就走。

        柳凌跑着赶了上去:“大哥,等我一下,咱俩一起去。”

        回到自己住的窑洞,柳侠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现在再不待见柳茂,柳茂也是他原来当亲哥哥一样相处了十年的人,他也不想让柳茂出啥意外,而且,那天他和柳茂一路回来,虽然没说一句话,但他看到柳茂头上这几年时间就那么多白头发,心里还是难受的很。

        柳茂是那种外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的长相,可现在,柳侠感觉他比大哥柳魁还要大好多。

        柳魁和柳凌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柳侠正好给猫儿读到圣地亚哥和鲨鱼搏斗那段(老人与海),听到声音他对猫儿说:“小叔去找大爷爷有事,最多十分钟就回来,你乖乖等着,小叔回来接着给你念。”

        猫儿正窝在柳侠怀里听的入神,不情不愿的挪出去,拿起书看着柳侠。

        柳侠披上棉袄裤子都没穿就跑了出来,堂屋灯还亮着,他跑进去,柳长青和孙嫦娥都在,还有柳魁和柳凌、柳海。

        柳凌看到他那两条光腿,赶紧让他坐炕上用被子给他包着。

        柳长青他们没受柳侠的影响,柳魁给柳侠掖掖被子继续说:“柳茂可能攒哩钱不够,就去单位账上借了五百块,小钰现在说啥不结婚,俺叔就把钱又给了柳茂,柳茂也已经还给单位了。

        长兴叔说可能是他单位出纳说漏了嘴,让刘冬菊知道了,她跟疯子一样跑到柳茂上班哩地方又哭又骂,当时光等着过地磅哩车就有几十辆,司机跟路过哩人都围着看热闹。

        柳茂让她先回家,等他下了班再说,刘冬菊就往柳茂身上撞,非让柳茂把她弄死,说她每天苦巴苦熬哩操持着给柳茂养孩子,柳茂却背着她往咱家拿钱,她没法活了。

        柳茂恼了,扇了她几巴掌,让她滚。

        刘冬菊觉得丢了大人,就跑到矿上领导那里,又哭又闹的让领导替她做主,人家被闹得办公室都进不去,让人把柳茂叫过去了,说让他先不要上班,把家庭问题解决好了再说。

        柳茂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跟刘冬菊离婚,刘冬菊当时又是撞墙又是说要喝药,被旁边的人拉住了,最后她把娜娜扔给柳茂,一个人回了娘家,过了几天,她娘来了,接着跟柳茂闹........”

        柳侠恼了:“二哥咋恁窝囊废哩,一个赖娘们也收拾不了,一顿打哩她半残废,看她以后还敢没事找事不!”

        柳长青沉下脸:“大人说话你别插嘴,回去搂着孩儿睡去。”

        柳侠还想再听几句,但柳长青看着他,柳魁就不说话,他只好灰溜溜的回去了。

        知道了还是因为刘冬菊的事,柳侠就不再关心了,他如果听到后面,知道刘冬菊又怀孕了,肯定不会这么不当回事。

        柳侠不知道,柳茂回到罗各庄,听到的就是刘冬菊割腕被送到卫生院的消息,他只好放弃了离婚的计划。

        二十四,家里的卫生打扫完,柳家几个成年的男人换了干净衣服,提了礼品,由柳长青带着,一起去看三太爷,今年的救济粮比往年都多些,柳家岭的人不用担心会饿死,但大部分都是粗粮,柳川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按柳长青的要求给三太爷买了二百斤白面给送过来了。

        挖窑洞的活祭灶那天下午正式停工,是柳长青下的命令,孩子们懂事孝顺想帮他多干点,但他不想孩子们辛辛苦苦在外面上了几个月学,放假了回到家还要整天忙碌干活,连一天轻松的日子都不能过。

        今年冬天风多,羽毛球没法玩,在院子里如果不是做强度非常大的活动会很冷,停止挖窑后,柳侠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屋子里看书练字,所以他们一家也没觉察到外面其他异常。

        一直到二十八那天早上,吃完早饭正在准备写对联的东西时,听到从柳福来家传过来的哭喊和吵闹声,柳侠他们才知道村子里关于猫儿的新谣言竟然已经传开了。

        牛三妮的哭声非常响亮,柳淼的怒吼声嘶力竭。

        “我说啥了你就打我呀,柳福来,你把我打死吧,关强跟永宾就是跟猫儿一起回来才出哩事啊,他俩都快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说一句咋了你就打我,我不是怕您去他家会染上霉气吗.......哎呀我哩亲娘哎........”

        “叫你闭嘴你听见没?你一天到晚除了搅三祸四传闲话你还会干啥?长青爷家比咱过哩好一百倍你看见没?猫儿就搁人家家里长大哩人家还有三个大学生,柳川叔还是商品粮哩,您眼瞎了这些都看不见?成天自己家出有点屁大哩事都说到人家猫儿身上,你是猪脑子啊?你要是再这么胡说八道,柳侠过来把你打死我也不会再管了.........”

        柳长青一家除了柳川都站在院子里,孙嫦娥抱着柳雲,秀梅抱着柳雷,苏晓慧手里还拿着刷锅用的小笤帚。

        苏晓慧轻轻的问秀梅:“他们家这是啥意思啊?咱猫儿咋谁了?”

        秀梅咬牙切齿地说:“咱猫儿没咋谁,到哪儿都有这种嘴比屁股还骚臭哩泼妇,牛三妮儿这是作死哩,喂不熟哩狗。”

        柳侠抚摸着抱着他的腰站着的猫儿的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眯着眼睛看着柳福来家的方向。

        猫儿仰着脸问柳侠:“小叔,关强跟永宾叔咋着了?我那天回来一直拉着你哩手,你还背着我走恁远,我一下都没招他俩呀!”

        柳侠把他抱起来:“对呀,咱谁都没招,听那些长舌妇们瞎扯淡干啥孩儿?走,跟小叔回咱屋里,他们嫌看见咱就沾了霉气,我还嫌看见他们腌臜了俺孩儿哩眼呢!”

        柳长青说:“小侠,不准搁孩儿跟前胡说,抱着孩儿去屋里等我。”

        柳侠抱着猫儿进了堂屋,柳长青很快也进来了,后面跟着柳凌和柳葳,柳凌摸摸猫儿的头,对柳侠说:“别想恁多,记着自己的目标就行。”

        柳葳捏捏猫儿的脸,跟他笑笑,没说话。

        今儿风大,柳长青决定就在堂屋炕上写对子,柳凌和柳葳坐在炕前面的石桌上负责裁纸,并把写好的对子放在旁边晾干墨迹。

        柳长青坐在炕的东头,把一张已经裁好的红纸抻开放在炕桌上,对柳侠说:“教教孩儿在我写字哩时候帮我抻纸。”

        柳侠诧异:“伯?”

        柳长青平静的看着他:“谁要是嫌弃来咱家沾了啥霉气不吉利,那他不来就中了,记住,这是咱家,没道理咱在自己家里还得躲着他们。”

        柳侠高兴的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才是个窝囊废,刚才居然想带着猫儿躲自己屋里不见来写对子的人。

        柳侠和猫儿坐在炕桌西边,柳长青先给自己家写了两幅对联。

        炕桌不够长,柳侠教着猫儿,在柳长青写完一个字蘸墨的时候匀速的把纸拉到最适合写下一个字的地方。

        这样简单的事情,只教了一次猫儿就会了,柳侠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兴致勃勃的帮大爷爷干活。

        柳侠转过头,看到了观音菩萨宁静祥和的眼神,他闭上眼睛,在心里说:菩萨,请你保佑我快点毕业,早点带着俺猫儿离开这个地方吧!保佑俺猫儿离开这里后,再也不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干扰,快快乐乐过一生。

        柳长青不动声色把柳侠的一举一动都看着眼里,再看看兴高采烈地等着给他抻纸的猫儿,心里一声长叹。

        他们都没想到,今年最早来写对联的会是关二平。

        看着柳长青写完了他要的全部对联放下笔,关二平说:“叔,柳侠,您别听外人那些闲话,是我让关强去俺三姑家送膏药哩,从俺三姑家出来,他看天还早,就叫着永宾去弯河耍,滑冰时候冰裂开了,幸亏他是在河边上滑,水浅,俩人自己又爬上来了,不过真给吓坏了,又吹了风,受了寒气,发烧说胡话,我就把他送卫生院去了,现在已经快好了。”

        柳长青说:“孩儿只有没事就中,你也别多想,这么多年了,叔还不知道你是啥样哩人?”

        关二平刚走,柳长兴也拿着红纸来了,后面还跟着建宾和穿得跟个圆球一样的永宾,永宾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痂,那是河边的芦苇给划的。

        永宾一来就去找柳蕤玩,柳蕤气呼呼的拿白眼翻他:“你跟关强您俩自己淘力掉河里头,害哩他们都说俺猫儿,你还来俺家干啥哩?”

        永宾嘿嘿笑着说:“俺伯非叫我来,俺妈说我才好,怕一吹风又发烧,俺伯说烧死我也得来,不过我正好想来您家哩,俺建宾哥成天说您家老美,我早就想来耍哩,今儿正好,叫我看看您小叔给猫儿买那个会自己拐弯哩小汽车呗。”

        柳长兴等对联的时候,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围在炕前看柳长青写字,同时看着柳侠把那张有着蓝天白云青草地和两只非常非常漂亮的雉鸡的画粘上一周淡金色的边,然后写上奖状两个字。

        柳长兴忍不住问:“幺儿,你这是——,自己做奖状哩?”

        柳侠目测着写正题内容的最佳距离说:“嗯,俺猫儿数学吃了一百分,语文八十一,不符合他们学校三好学生哩条件,可俺家里人都觉得他是好孩儿,比三好学生还好,我给俺猫儿做个奖状,俺也会给奖状上盖上章,以前哩章都是俺五哥用萝卜刻哩,今年是俺伯刻哩。”

        曾广同让柳海给柳长青带回一整套刻章用的工具,还有几块品质不错的石头,其中一块比较大的,柳长青把它刻成了“望宁乡柳家岭大队柳长青全家”,昨天晚上才完成。

        围在炕前的几个人神色复杂地看看柳长青,又看看柳侠正在精心制作的奖状,再看看认真地在给柳长青抻纸的猫儿。

        柳长青抬了一下头问猫儿:“孩儿,一会儿您小叔就给你哩奖状做好了,跟大爷爷说说,你今年想当啥称号?”

        猫儿歪着头想了想:“我不知道呀,我就想当俺小叔哩好孩儿。”

        柳长青写着字说:“这没法写吧?大爷爷觉得你每回算术都考一百分,应该得个最聪明也最勤奋哩好孩子。”

        柳侠说:“嗯,我也觉得是,还应该再加上个最诚实的好孩子。”

        柳长青说:“对,孩儿从来不说瞎话,应该加上这个称号,字有点多,你可计划好,盖章哩地方不能留小了,章必须得看上去非常显眼才中。”

        在灶台前负责烧火的苏晓慧问秀梅:“我看见幺儿他们屋里猫儿那些奖状了,嫂,猫儿考试不够分,柳侠自己给他做奖状,会不会太惯孩儿了?我听柳川说咱伯以前对他们要求可严,幺儿这样咱伯咋不管呢?这对孩儿不好。”

        秀梅把一个大油糕放进锅里说:“咱伯说了,规矩都是人定哩,孩儿哩分儿不够,学校不给他们三好学生奖状咱没意见,可孩儿搁咱家可好,咱自己给孩儿做个奖状咋不中?学校那分儿不也是老师们自己定哩嘛!”

        苏晓慧想了想,秀梅的话好像也有些道理。

        求对联的人里面有两个轮到的时候试了好几次,想跟柳长青说他们自己帮着抻纸,但看着柳长青一边写还一边温声给猫儿讲解着其中某些间架结构特殊的字的写法时,都有点张不开嘴。

        柳侠非常清楚的看到了两个人纠结的表情,而且他还很清楚柳长青也看到了,但柳长青的表现好像完全没注意到一样。

        猫儿对那两个人没感觉,他太高兴了,他可以帮大爷爷干活了,而且小叔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做一个最漂亮的奖状。

        下午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拨人,不过比起往年,今天来的人少了很多。

        黄昏柳长青准备收摊的时候,柳钰忽然跑了进来:“大伯大伯,牛墩儿来了,他,他还领着他那个媳妇,他想让你给他写个喜庆哩对子。”

        柳钰话没落,柳侠就从窗户里看到了牛墩儿,他身后果然跟着一个很瘦小的女的,柳侠还没看清她脸的时候,先看到了她明显是刚做的新裤子裤腿下边露出的破棉絮。

        杨书焕真的是很丑,又黑又瘦,嘴很大,还有两个大龅牙,额头上一块很大且突起的疤,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知道了她以死抗争包办婚姻的事情,柳侠一点没觉得有讨厌的感觉。

        杨书焕很沉默,只在刚进来牛墩儿给他介绍柳家几个人时,低低地对柳长青和孙嫦娥喊了句“叔  ”、“婶儿”,然后就是秀梅端出瓜子花生让她吃的时候,她都没再说话。

        牛墩儿看上去并不勉强,说话之间他们才知道杨书焕外面的新衣裳是牛墩儿昨天领着她去望宁新扯了布做的。

        柳长青对牛墩儿说:“既然想通了,就好好过,遇到个好闺女不容易。”又对惊讶地看着他的杨书焕说:“闺女,日子都是人过哩,你自己过成啥样,日子它就是啥样。”

        孙嫦娥对杨书焕说:“就是啊闺女,这一个家全跟女人操持哩,牛墩儿现在会挣钱,你再把家操持好了,以后不愁没好日子过。”

        牛墩儿和杨书焕离开后,苏晓慧对秀梅说:“她要是生到咱家,再丑也不可能活成这样。”

        秀梅说:“那是,咱家云芝跟玉芝可是从小就搁咱这山窝儿里长哩,嫁到外面照样当老师,云芝现在都转正吃上商品粮了,穷死咱伯也不会把闺女当牲口跟别人换。”

        因为下雪,秀梅已经两年的初二都没回过娘家了,这几天天一直有点阴沉,家里决定让柳魁和秀梅他们二十九回娘家,提前把这个礼数走到了。

        按这一带的风俗,已经定亲但没结婚的男女,到对方家里拜访的时间一般是正月初四以后的双日子,但男方也可以放在年前最后的一两天去,不分单双日,家里让柳钰也在二十九这天去。

        秀梅她们蒸的纯白面大油糕就是新定亲的男女双方必须要带的礼品,数量从十二到二十不等,只要是双数都可以,当然,越多越有面子。

        不过,最近二年开始有人用点心代替大油糕去拜访未来的岳父母,更有面子。

        柳家给柳钰准备的是十二个大油糕和四斤柳凌从京都带回的点心。

        柳凌每次回来都一定会带点心和三元奶粉,这些在京都很平常的东西在望宁很稀罕,望宁供销社货架上长年就那几包落满灰尘的麻饼或猫屎撅(京枣),据买过的人说,一打开就是一股子霉味,不过吃到嘴里很甜。

        而望宁其他地方根本就不可能买到其他任何品种的点心。

        柳凌今年回来带了二十斤点心和五袋奶粉,奶粉猫儿已经喝了差不多一袋了,点心只给三太爷送去了四斤,今天,要给秀梅和柳钰各带四斤。

        秀梅当初十七岁的年龄自己拿着个小包袱来到柳家岭,被娘家村子里的人笑话了好几年,她伯也因此不准她和柳魁上门,如果不是她妈和她大哥何家梁一直跟他伯抗着,秀梅可能真的就成了泼出去的水,永远也回不了娘家了。

        现在,家里日子好了些,包括柳侠在内的家里所有人都希望能给秀梅长些面子,所以,如果秀梅正式回娘家串门,家里总是会为她准备最好的礼品。

        其实,即便没有这些礼品,秀梅现在回到娘家也不再是被人笑话的对象了:秀梅和孩子们身上明显比周围人洋气的衣服,秀梅婆家三个大学生和一个在县公安局当正式工的小叔子,这些都已经给秀梅争足了面子。

        二十九早上,天还没亮柳家院子里就热闹起来,要想当天去当天回,还能中午轻松地在秀梅娘家和孙玉芳家吃顿饭,柳魁他们和柳钰必须六点以前就出发。

        柳侠他们早就习惯了家里一直有大哥和大嫂的生活,他们一天不在家,柳侠他们就觉得家里空了很多,哪里都不得劲,所以柳侠、柳海一个劲跟柳魁说:“大哥,您可早点回来啊,要是晚了天黑了,俺大嫂跟小莘过上窑可危险。”

        柳魁说:“我咋觉得这还没走哩您俩就想叫我回来呢!”

        秀梅说:“放心吧,五点半之前肯定到家,您搁家多看着点小雲跟小雷,白天想法别叫他们睡。”

        另一边,柳钰正在和柳长春斗争:“这牛仔裤是幺儿给我哩,他都穿二年了,我咋不能穿啊?”

        柳长春说:“幺儿是城里哩大学生,你是啥?你穿个这把屁股兜恁圆,您丈人一看就会觉得你是个二流子烧毛兔,谁会愿意把闺女嫁给个二流子?”

        柳钰找救兵:“小凌小海,您快跟俺伯说说呗,您跟他说城里可多孩儿都穿牛仔裤了也没变成二流子!”

        柳凌笑着说:“四哥,不中你还是换了吧,万一因为一条裤子把亲事给耽误了,不划算。”

        柳海也说:“你还是听俺叔哩吧,咱这儿穿牛仔裤哩人老少。”

        柳钰跺着脚跑回柳侠他们住的窑洞,他的衣服大部分都在那里。

        过了好几分钟,柳钰都没出来,柳凌和柳海只好过去喊他。

        柳钰被俩人推进了堂屋还在别扭,他身上穿的是现在荣泽最流行的黑色萝卜裤,可他现在看到这条他本来最喜欢的裤子简直是万分嫌弃:“穿上这裤子叫人显哩屁股大腿短,这么窝囊,伯,你看看,这哪儿有我刚才穿牛仔裤好看?”

        柳长春说:“你刚买哩时候我跟您大哥都说穿上老难看,不是你说哩穿这种裤子显得洋气,荣泽满大街哩孩儿们都穿这种裤子吗?”

        “啊——,我咋这么倒霉哩?我没事买这破裤子弄啥呀.........”柳钰背着装满大油糕的柳凌的背包,走到他家那边坡口还在叫唤。

        柳钰的坏心情并没有坚持到他下午回来的时候,他是跟柳魁、秀梅和柳川他们一起回来的,进家的时候驮着柳莘又蹦又笑,这让全家人都坚信他不愿意结婚绝对不是因为孙玉芳的原因,纯粹是无理取闹,在作。

        于是吃晚饭的时候,柳魁和柳川从幸福的已婚男人角度对柳钰进行了苦口婆心的教育和引导,秀梅和苏晓慧则从已婚女人的立场对柳钰进行了劝慰和警示,向他说明明明喜欢一个女孩子还找各种借口不结婚对女孩子的心灵伤害有多大,这种伤害在以后的婚姻中可能会引起多种不良连锁反应,最终导致婚姻不幸的严重后果。

        可柳钰在听了哥哥嫂子的耐心教育后居然还企图负隅顽抗,柳长春一拍桌子:“你说吧,明年你到底结不结婚,你要是决心不结,人家那边是闺女,耽搁不起,过完年您娘就去跟玉芳家说去,让人家赶紧另外找。”

        柳钰傻了:“我我我.......”

        最后的结果,算命先生说了算,如果算命先生给俩人合完八字说后半年但不包括“十一”有好,那就结,如果后半年没好,后年结,但必须是后年的前半年。

        绕口令似的协议猫儿居然就听懂了,他兴奋地对柳侠说:“小叔,俺四叔是不是快结婚了?”

        “嗯。”

        “那我就又能压床了是吧?”

        “对孩儿。”

        “那咱还给他压三天中不中?”

        “孩儿,你就恁喜欢压床?”

        “嗯,我可待见压床,压床可美可美。”

        “那中,小叔跟您奶奶说说,等小叔结婚哩时候,咱压一个月床,叫俺孩儿一回压个痛快,中不中?”

        小傻子被脑补出来的漂亮的朱红色大床和跟小叔一起在大床上蹦跳的场面冲昏了头脑,大声的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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