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疯女人叫什么，夏夏不知道。疯女人姓什么，夏夏也不知道。疯女人从哪里来，怎么沦落到现在的地步，夏夏一点都不感兴趣。

        她曾经在意这个女人还没疯的时候给自己的糖果，也在意她疯了之后忽然将所有乞讨来的硬币洒在自己身上。但她敢表现出任何一点对疯女人的在意，她将成为朋友中的异类。

        一个很冷的春天，夏夏和自己的朋友们踩着雪从自由小学回到宿舍，她们听见疯女人杀猪般嚎叫起来。十二岁的李丽梅第一个跑走，随后是和她们同宿舍的王依智和吴蕾蕾。

        夏夏走在最后。

        她刚开始还跑动起来，融化的初雪和鞋底不断打滑。夏夏越跑越慢，最后奔跑的速度和走路是一样慢。因此，她清晰地听到疯女人口齿不清里少有的清楚。

        十二岁的夏夏回头。

        她看见疯女人胡萝卜一样红的手，菠菜一样绿的脸，鱼一样的眼珠望向天空，鼻孔用力张合。等李丽梅他们把老师找过来，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冻死在墙角。融化的冰水滴落在女人脸上，融化成长长的一道水痕。

        老师问夏夏，“她有说什么吗？”

        “有的。”夏夏鹦鹉学舌起来，她两腮硬邦邦，“八十八！八十八！”

        “这是什么？”

        “她死之前说了这个……反正是这么喊得。”夏夏把双手举起来，模仿疯女人的动作挥舞起来，“八十八！八十八！”

        “你们先回去。”老师说道：“明天还要春游。”

        几个孩子抓紧自己的冬衣，看一个人勾住疯女人的腋下，两个人勾住疯女人的膝盖，疯女人肚皮上厚厚的褶子垂落在两侧，她圆滚滚的肚子给夏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到了晚上熄灯，她们忍不住哆嗦。

        “她怀孕了吗？”

        “嘘。别乱说话。”

        “她死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死了。”

        “这不可能。”李丽梅用脚踹木板，睡在上铺的夏夏感觉屁股肉被床咬住。

        “或许她和男人那个……”

        显然，这是所有揣测中最不现实的一个。自由小学和忠实伴侣工厂里分别传出连环凶手、负债累累、被女人始乱终弃、优生所毁约等猜测。

        夏夏提出的观点，直到新闻过时也没有任何支持者。

        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实在想不出，在这块巴掌大的城镇上，还有什么是比这堵墙更贴合“八十八”的内容。但别人问她，一个男人为什么要爬上八十八米高的墙，翻过上面的铁丝，躲过卫星的侦查，千辛万苦来睡一个衣不蔽体的疯女人时，夏夏回答不出来。

        “你们是新时代的女性。”别人会说，“新时代的女性自立自强，可从不需要什么男人。”

        两个月后，夏夏小学毕业了。进入工厂的前一天，她把那串长长的属于疯女人的铁链盘起来，用布兜住，塞进上学用的书包里，埋到了工厂背后的墙根下。她觉得那句“八十八”是女人一生的夙愿，最后一块泥巴和上去后，女人的灵魂和被铁链纠缠住的躯体将会攀上灰扑扑的高墙，飞上天空。

        有种不被外人理解的浪漫。

        重新站在这片泥泞上的夏夏，试图在荒草中寻找这种浪漫。她呼吸着臭水的酸味，脸红自己四年前要给疯女人上坟的说辞。

        “上坟”这个词是夏夏在小说里看来的。

        对工厂长大的孩子来说，这个词汇充斥了上流社会的奢侈感，浓重的历史感。清明节请假出去，对夏夏这一代人来说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可惜。”夏夏跳到另外一块石头上。她蹲下身扒拉那些杂草，绞尽脑汁想四年前自己有没有留下印记，“你不会是我妈妈。”

        她是工厂的女儿。

        不光是她，考上初中的李丽梅，和她两住同个宿舍的其余六个人都是工厂的女儿。

        工厂的排气扇轰轰轰响起来，窗户背后几道黑乎乎短小影子轮番走动起来。夏夏从破烂堆中找出一根断掉的拖把，她用拖把打开草，走到墙根下。

        那儿有一个鼓起的土包。

        起初，夏夏以为这是自己埋下去的书包和铁链。走近后，她意识到这是不知多少年前的建筑废料。一块尼龙布盖在上面，马扎菜从各个角度长出来，夏夏用指甲掐住草茎，抓着马扎菜爬上去。

        这大概是除了墙和工厂外唯一的制高点。

        阳光将边边角角照亮。水坑上的蚊虫环绕着打圈，草叶随着风浮动。夏夏忽然不想去找疯女人的坟墓了。她看见在墙和工厂缝隙更深处有一块旧木板。

        她跳下去土包，打算把木板扛过来，等下次给疯女人写块碑文。而就在这时，阳光嚯得闪一下，它的闪烁狠狠刺伤了夏夏，这个女孩不得不闭上眼。她站在原地，睁开眼，接着第二次阳光嚯得闪一下，像天上的太阳到了地上。

        夏夏用手顶在眼睑上，小跑到闪光的地方。

        此刻，她发现在远处是太阳的东西，闪烁出七彩的光芒。盐块大小的钻石稀稀拉拉地从少女的脚底下一直长到墙角跟。它们有杂志上标准的棱角，七种颜色的光，夏夏蹲下身将它们一颗一颗捡起来。她粗短的手指经常捻不住这些上万一颗的宝贝，必须沾点口水才能黏起一颗。

        什么立碑，什么木块都已经被夏夏丢弃在脑后。她所能见的是挥洒开的钻石，一则小女孩撒面包屑回家的故事几乎是现在情境的完美对应。不过，女孩的面包屑被鸟儿吃光，夏夏看见了钻石。

        她把所有钻石攒在左手心，右手伸出两根指头，轻飘飘拨开墙面前最后一簇草。此刻再往下看，一块棕灰色毛巾兜住一小把钻石，像一个长颈玻璃花瓶里盛满了水，又像是泉眼不断地冒出清水来。

        夏夏抓起整包钻石塞到自己工服里面。

        她的心砰砰跳得飞快，口袋里的棱角在少女心里构建起飞涨的数字。藏起这批意外之财的地方从工位到宿舍柜子到枕头底下被夏夏一一否决。

        最终，夏夏将尼龙布掀开一个角，小心翼翼把钻石一颗一颗压到泥土中。这个过程中，工厂响了一次午饭铃，一次午休铃，一次午休结束铃。两三点的太阳照在夏夏身上，她的背烤得暖烘烘，心里结结实实得。

        足足有一百二十一颗钻石，大的小的，全部埋在建筑废料和泥土中。唯一的意外就是夏夏打开那条棕灰色毛巾，抖了抖试图找到遗漏的钻石，发现了一行白色印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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