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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弃子(二)


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令月死死地盯着他,“我要见我爹。”

        青袍人仰天大笑,拍了拍令月的脸,“你爹带着南楚的兵跨过了淮水线,夺五城,覆了北渊二十万兵,大将军裴振战死,裴砚之带着残兵不知所踪,陛下亲征,被流矢所伤,如今已经已是重病,北渊,很快就要变天了。”

        “我要,见我爹。”

        令月翻来覆去就这一句话,他不耐烦,将烧红的烙铁戳在她的伤口上,“听不懂吗?你是弃子!”

        令月啐出一口血,笑了起来,手上的铁链叮当作响,“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你也是弃子吗?”

        “啪!”

        令月被打得有一瞬耳鸣,她咽下喉头的腥甜,“你为什么又能在这里呢?跟我爹又做了什么交易?”

        她努力睁着眼盯着眼前这个人,努力保持清醒不让自己陷入恶寒和昏沉中。

        青袍人有些惊讶,重新打量令月,“你倒是聪明,看来谢濂为了把你培养成完美的弃子费了不少功夫。不过你再也见不到你爹了,你既猜到你爹这些年做了什么就该知道自己的结局。陛下对你们谢家痛恨至极,临死前都还不忘传圣旨杀你,将你的头颅悬挂三军之前。这就是你从出生起的使命。”

        “你应该还不知道南楚谢家是什么家族吧?是绝不会容忍你这样忤逆的存在。知道你爹为什么将你送进宫来吗?他明明可以送你走。因为谢家要你死,你那个做了十四年奸细的爹就靠着这场仗翻身,你是污点,送你死之前还要搾干你的最后一点价值为他拖延时间。”

        “虎毒不食子,陛下也想不到,谢濂的儿子好好在南楚,关在这里的是个冒牌货。”

        似是对谢濂怀着仇恨,杀令月这件事他要亲自动手,他抽出身后看守的剑。

        “陛下病重,你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他手一顿,“你倒是总是让我惊讶,北渊很快就要有新的皇帝,不是你的太子。死到临头还关心别人,还不如关心关心自己以什么身份死去,倒是想问问你,是想做北渊人还是南楚人呢?”

        “你呢?是做北渊人还是南楚人呢?”

        青袍人默了默,这个小妮子在拖延时间,这点把戏,垂死挣扎。

        那又怎样,如今他有的是时间。

        “我无国无家,只做人上人。”他在这一刻动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这点奇异的恻隐之心竟然让他兴奋起来,收起剑吩咐看守,“去找杯鸩酒来,让你死得轻松些。”

        似是突然轻松惬意起来,他伸手抚上令月的脸庞,“不过,你得先让我尝尝你的滋味,如何?”

        “好啊。”她听见令月说。

        “那你去死吧。”

        青袍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从背后刺入的长剑,缚住令月手脚的铁链应声而断,他快速握住令月脖颈,最终却无法使上力,令月一根根掰掉他的手指。

        满满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咬住他的腰腹,将他掼在地上。

        “满满!”

        通体雪白的大狐狸飞跃过来,柔软的皮毛将令月圈住,在徐十七解决剩余守卫的时候,护住令月。

        徐十七将令月背起来。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令月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人,那人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却还是盯着她笑,即使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仍然在说,你逃不掉。

        令月突然明白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他在诅咒她。

        满满的右腿已经殷红,她一瘸一拐地往前跑,速度不减,领着徐十七和令月出地牢。

        是满满带着徐十七找到了这里。

        “小姐,”徐十七给她披上一件大氅,眼睛红着,把她横抱起,“属下来迟。”

        几列禁军围过来,“砍下他的头,陛下有重赏!”

        满满已经跃出,挡在两人前面,发出嘶吼声。

        “这是太子的狐狸……”

        “已经没有太子了!还管一只狐狸!”

        令月挣扎着要拿剑,徐十七将她抱得更紧,“小姐不必担心。”

        他看向黑黢黢的屋檐,冷声道:“你们还要等到何时?”

        十几道黑影快如鬼魅,徐十七闪身躲避,抱着令月踏上一匹马,身后的厮杀逐渐听不见。

        以往木讷寡言的徐十七此刻却像知道了令月的想问,“小姐,对不起,我来迟了。夫人让我去找天机阁出手就您,夫人有当年天机阁阁主给的一道手令。”

        “还有,记住,夫人说当年她在南楚遗失了一块方形玉牌,正面蛟龙盘旋,背面为‘茯’字,青碧色,入夜便会发出荧光,玉质冰冷,是天机阁的信物,找到此块玉牌可得天机阁庇护。”

        “夫人不知晓老爷的计划,她让我跟您说,她不会丢下你,她永远也不会丢下你。”

        “母亲呢?母亲呢?”令月眼角滚下大颗泪水。

        “三月前夫人本已坐上回南楚的马车,却还是跳下马车,翻山越岭回到盛京,那时我找不到您被关押的位置,夫人回府时谢家被抄家灭门,她找到当年天机阁给她的手令让我去找天机阁在盛京的联络点。随后禁卫赶来,夫人自刎于谢家门前。”

        徐十七不愿过多描述其中曲折,“天机阁和大楚分裂成南楚北渊一样,也分为南北两边,北天机阁完全归北渊皇室管控,南天机阁已是江湖势力,这一路您一定要见信物才可信任。”

        徐十七掏出一枚串着红绳的玉戒,挂在令月脖颈,眼神温柔缱绻,抚了抚她的眼角,“小姐,别哭。”

        “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徐十七!我不准我不准!”令月咳出血来,紧紧拽住他的衣袍。

        “夫人没有抛下您,我也没有。所以,您也不要抛下我们,夫人和我商量了一下,我们想葬在淮水河里,有朝一日,来取我们的尸身。”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和他的小姐说,可好像总也不是合适的时机,总也不是合适的身份,他曾经偶尔会卑劣地想,如果小姐和他一样在泥潭里挣扎就好了,那样他便配得上她。如今终于有了这样的机会,他才知道,他难以忍受他的明月蒙尘。

        马蹄声在身后响起,追兵来了。

        北渊皇帝不会放过谢令月的。对于他来说,谢濂是滔天的背叛,而受到他如同皇子一般宠爱的谢令月是耻辱。

        “小姐,珍重。”徐十七吻了吻令月的额头,一滴泪落在她脸上,“我……会想您的。”

        他翻身下马,用布帛绑住虚弱的令月,固定在马背上,擦拭掉令月脸上的血迹。

        徐十七看着令月瞪圆的一双眼睛,无视里面的怒气与绝望。

        猫儿眼一样可爱的眼睛,里面都是他。可以亲一亲她的眼睛吗?他想。他今日真是胆大包天。

        “一起……走。”

        徐十七掰开她抓着衣袖的手指,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他的右肩。

        “十七!”

        徐十七笑了笑,拔出箭,把佩剑送给了令月,“这是我徐家的祖传之剑,有我徐氏先祖魂灵,以后他代我保护您了。”

        “今后的路就要您自己走了,”他终于吻了吻她的眼睛,“不要回头。”

        白马载着令月跃过前面的沟谷,没入丛林。

        箭矢铺天盖地而来,徐十七挣扎着,一刀一刀划着自己的脸。

        ……

        南楚北渊的这场战事是两国五十年来结束最快的一场战役,仅九个月便重新订立合约,淮水以北十五座城池划归南楚范围,北渊的军事防线退至天堑昭阳关,一雪当年楚朝皇室被赶至淮水以南的前耻。

        据说那颗悬挂在城墙的南楚谢家小公子的头颅,非但没有没有使南楚军士士气受挫,反而士气高涨,高呼夺回自己家国英雄的头颅。

        战争结束,谢夫人和谢家小公子的尸身都被以国礼迎回南楚,葬在谢家祖地。两边政权都有更迭,北渊五年换了三任皇帝,大显倾颓之势。素有南楚战神之名的端王挟先帝幼子辅政,是为摄政王。

        摄政王下令追封谢曜怀青侯,每年谢曜忌日,一个三月的春日,都由皇家主持祭拜,以慰英灵。

        无人记得谢家小公子给自己取的字,令月。

        “……怀青侯周旋于伪帝、太子与北渊朝臣,殚精竭虑,从未忘记故国,多年来为我朝传递无数重要情报,此次我大楚能夺回淮水怀青侯居功至伟……怀青侯受尽九十九道酷刑都没有说出我军的行踪,已是双目失明双腿尽废,伪帝恨不得食他心剜他肉,怀青侯高呼‘天佑大楚’后撞柱而亡……”

        马车内暗香浮动,星若正听得出神。闹市中马车行进缓慢,已许久未行仞步。却见小憩的令主呼吸困难,面色苍白。

        “主人!主人!”星若摇了摇梦魇中的主人,熄灭博山炉里的檀香。

        令月猛地惊醒,星若为她倒了一盏茶。令月将茶一饮而尽,闭了闭双眼,却难再寻故人的踪迹,那个缠着她学写字的母亲,木讷寡言的徐十七,总是笑眯眯的、及时为她置办衣服的管家,守着她睡觉、告诉她女孩子也是宝贝的奶娘,几次救她于被识破的险境的丫鬟……可他们总会被无法走完的宫道替代,鬼影撕扯,野兽撕咬。

        “……怀青侯十四岁就惊才绝艳,可惜天妒英才,悲哉!壮哉!”

        令月手中的茶盏碎裂,星若手忙脚乱地找布帛包扎。令月嫌包扎费事,用手巾重重擦了擦,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一下又一下。

        “主人是不喜欢这个说书先生吗?”十三岁的星若眨了眨天真烂漫的眼睛,猜测人心太难了,可兰姨说只有学会察言观色、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一样可爱正常,才能跟在主人身边。

        星若歪着头觑着主人的神色,把手藏起来,她刚刚还扔了好多铜板给那个说书先生,这个人真是太可恶!都是他蛊惑她!

        她垂着头,“那我去杀掉他好不好?”

        “……”令月有些头疼,去拿银袋的手收了回来,刚想用钱堵住这条街的说书先生别再烦她耳朵,日后她往来这条街道也能清静些。只是似乎这样做会多出些不必要的麻烦,她怕星若偷偷把这条街的说书先生都杀掉,不想刚来望京接管琼仙楼,琼仙楼就变成官府的眼中钉。

        “没有,他说的很好,我很喜欢。我只是习惯……算了,我没有这个习惯,你以后受伤要好好包扎,不许学这样。”

        令月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星若小心翼翼地抹上药膏,整整齐齐地绑上布帛,编了个蝴蝶结,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满眼都是——我很能干吧!我很能干吧!

        “嗯!我记住了!我会好好包扎的!就像我给主人包扎的一样!”

        “记住了就好。”

        令月揉了揉别枝的头发,“叫我姐姐就好。”

        星若脖子梗着,“可是他们都有主人!”

        “……好吧。”似乎捡了个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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