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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Chapter8


孙一航的手腕让法医做了简单处理,这会儿正吊着右胳膊,用还健全的左手扶着不健全的腰以极慢的速度坐到椅子上,完事抬手抹一把快流进嘴里的两条鼻血。

        这形象俨然是个受害人,但孙一航坚称他是过马路时不小心摔的。

        审讯室里极其安静,一旁的书记员大气不敢出,只剩姜北翻动笔记本的声音。修长的手指在白纸黑字上滑动,看到某处时眉梢压紧,令原本深邃的轮廓更显冷硬,像镌刻在深色背景墙上的精美浮雕。

        孙一航刚才受了江南的亲切问候,现在看谁都像恐怖分子,不由吞了吞喉咙。

        姜北开口打破静默:“需要叫人帮你处理下鼻子吗?”

        在这种环境下突如其来的关心着实令人感到诡异,孙一航果断拒绝:“不用。”

        姜北例行询问:“孙一航?”

        “是。”

        “年龄?”

        “三十二,宁安市人,家住榆林路985号x栋x单元x号,目前无业,有前科,但我不承认,”孙一航是有经验的人,不等姜北问完,就把基本信息一股脑全说了,“那什么,我来是想说,额……昨天晚上我见到了那谁,一个穿黑裙子的小姑娘。”

        姜北也不绕弯子,直接点破:“但你没报警,为什么?”

        “我不敢报啊!”一提起这个孙一航便浑身怨气,情绪有点激动,扭了腰,疼得直吸冷气,过好半晌才说,“你们肯定查了我的资料,知道我坐过牢,换你刚出来也不想沾晦气。”

        姜北直奔主题:“你跟踪她?”

        孙一航明显顿了下,然后才说:“没有,我只是路过。”

        “监控拍到你从培训大楼跟到了榆林小区。”姜北将笔记本电脑推到孙一航面前,视频里的黑衣男子一路尾随温妤,直到钻进小巷没了踪影。

        画面一闪,来到今天下午的5点许,男子换了身行头,鬼鬼祟祟在榆林小区门口待到了7点过,才打车离开。

        姜北睨一眼孙一航的衣服,跟视频里的完全一样:“你两次在案发时间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要怎么解释?”

        “我……”孙一航噎住了,表情一言难尽。

        “我帮你说吧,”姜北的双目在一瞬间精光大作,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六年前你因过失致人死亡被判入狱,你的学生程野指认了你,不过你不承认。出狱后记恨在心,要想报复,所以你跟踪温妤的美术老师,恰好徐银莲死时这位老师也在案发小区,你就又跟踪他是不是?”

        孙一航的脸色由白转红,被姜北逼人的口气触动了敏感神经,倏地腾起,撞翻了桌上的水杯:“程野那小瘪三儿就是瞎说!我没杀人!你们这些条子抓不到凶手就随便拉个人来顶罪,我要起诉你们!”

        一旁的书记员擦着被水浇湿的工作服,起身要去叫人来控制这莽夫,姜北制止她,示意她坐边上去,随后对孙一航说:“温妤和徐银莲是因颈椎骨断裂而死亡,这跟六年前的那起案子一样。实际上,这种案例非常少,而你,作为一个有前科的人,还是个美术老师,又三番五次出现在案发小区附近,不管你到底在跟踪谁,你都是本案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嫌疑人。你最好老实交代跟踪温妤那晚看到了什么,如果你不想再吃免费伙食的话。”

        姜北的声音不算生硬,但就是这平铺直叙条理清晰的语气把孙一航震住了。六年的牢狱生涯告诉他警察靠不住,只要警方把逻辑理顺了,白的也能说成黑的。

        孙一航梗着粗红的脖子,铁窗生活将他的学识全扔去喂了狗,一句“你们条子查案全靠屁股猜吗”卡在喉咙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空气仿佛冻住了,孙一航僵在原地,怒视的眼睛全程没眨过,许久后才说:“我就看见那小姑娘让人绑柱子上,过去一瞅已经死了。为什么不报警?上次就是因为我多管闲事让程野那小子给坑惨了!我又不傻,人不是我杀的,干嘛报警给自己找麻烦!我来就想告诉你们,我没杀那小姑娘,六年前也没有失手杀人,至于你说的姓徐的老太婆,我压根不认识。你们冤枉好人,就得给我个说法!”

        接下来孙一航全程在喊冤,哭爹骂娘,正话说不上两句又“艹”上了程野祖宗,上到省厅下到派出所都拉出来咒了遍,把六年来存的怨气全倾倒而出,市局屋顶差点让他掀翻。

        姜北在走廊上抽烟透气,窗外是五彩斑斓的夜色,霓虹灯硬是把浓黑的天幕映成了暖橘色。

        林安接到消息说孙一航投案了,开着夏利赶回局里,三步并一步跑到楼上。

        “姜哥,姓孙的招了吗?”

        “没有。”姜北转过身,手肘搭在窗沿上,“他不是来投案的,他是来喊冤的。”

        “喊冤?”林安隐约听到审讯室里传来的谩骂,许是喊累了,没一会儿就没声了,“这么说六年前他没失手杀人?不能吧,那案子是分局查的,再水也水不到这程度。”

        姜北把烟扔进易拉罐,道:“清河区分局的前辈说,案发时程野作为报警人被带回了分局,当时他说,看到受害人死了,孙一航就站在受害人旁边,但没有直接指认孙一航。二十四小时后程野回了学校,事后警察又问他,他说看到孙一航与死者发生争执,失手砸死了人,你不觉得他的证词有点矛盾吗?”

        “是有点,”林安砸吧出点意思,“但光凭证人证言是没用的,还有程野,怎么死了也不消停。姜哥,你该不会是信了姓孙的鬼话吧?我跟你说,那小子的作案时间很充足。”

        等林安真见到孙一航,才发现自己大意了。两人来到审讯室外的隔间,通过耳麦听到孙一航乱骂一通,林安给出中肯评价:“我觉得他是无辜的,这人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应该干不出那档子事来。”

        审讯室内,杨朝被拉来审孙一航,屁股还没沾到板凳,就让孙一航问候了遍,书记员赶忙递来杯水给他消火。

        “你就是孙一航?”

        “不然你是?”孙一航嗓子有些哑,嘶着声说,“你们查了我的案底,就别问我那么多废话了。我来就是想说六年前我没杀人,那小姑娘和大娘也不是我杀的,你们到底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我懂了,他是来碰瓷的。”林安摸着下巴说。

        “他出狱几个月了,要碰瓷不该这时候来,”姜北按着耳麦对杨朝说,“问他跟踪温妤那晚有没有看到可疑人员?”

        杨朝再次把视侦整理出的监控视频放给孙一航看:“既然你知道流程,就不多说废话。你说你没杀温妤,那么你跟踪她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没有,我进巷子的时候这姑娘已经死了,我不想惹一身骚,所以没报警,再说我没跟踪她,”孙一航的智商突然上线,极力撇清,“我根本不认识她,我跟的是这小姑娘的美术老师。”

        杨朝瞥了好几眼视频,确认给温妤撑伞的人就是他做梦都想抓到的江南,突然来劲了:“江南?你跟踪他干什么?”

        孙一航不答反问:“江南?他真不是程野,程野真死了?”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我也没跟踪他,我跟踪的是程野,谁叫他俩长得一样,”孙一航说,“程野当年放狗屁陷害我,我就想找他算账,既然他死了就没这个必要了,但我的六年牢还是不能白坐!”

        审讯室外,林安隔着单向玻璃看清了孙一航的脸,“啧”的一声:“我好像知道他的两条鼻血是怎么来的了。”

        姜北略显疲惫地掐着眉心:“……这个事情我知道解决。”

        林安慷慨献记:“门口的水果店还没关门,这个点儿榴莲在打折,新鲜的,跪上去肯定疼。”

        姜北:“……”

        审讯室里,杨朝翻看案卷,头也不抬地说:“这么跟你讲吧,我们这儿的法医说,颈椎骨断裂严重的情况下会导致四肢瘫,当场死亡的案例很少,除非是高位颈椎严重骨折或错位,压迫到呼吸中枢。换句话说,这手艺是门绝技了,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了吧,因为作案手法跟你六年前的一样!”

        “六年前是程野坑我!”孙一航扯着嗓子说,一双牛眼就要掉出眼眶,“当晚我只是回画室拿东西,谁知道那婊子死里头了,一丝不挂地躺沙发上。我好心叫她起来回家,一看人已经死了,偏偏程野那瘪三儿来了,马上报了警。我还怀疑程野跟婊子有一腿呢!”

        杨朝皱起了眉:“婊子?”

        “人体模特,不是婊子谁愿意来当模特,要价还贼高,”孙一航冷哼一声,“我们中学是所艺术中学,程野是我的学生,我早就觉得他不对劲,长了张小白脸,一群女学生趴窗户上对着他哇哇叫。那婊子肯定也看上程野了,约他去画室,不然她大半夜的扒光了躺沙发上干嘛,行为艺术吗?”

        姜北拿到了六年前的案发现场照片,死者叫王雨琦,浑身赤裸躺沙发上,身下垫着画画时用于做背景的衬布,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放在腿根,整个画面有种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颓靡感。

        总结,这造型是事后被人摆出来的。

        姜北摁住耳麦,说:“问他程野到画室时他在干什么?”

        杨朝:“程野说,他看到你与死者发生争执,失手砸死了受害人,是这样吗?”

        “狗屁!”孙一航不健全的右臂都给气活了,“我去的时候那婊子已经没气了,除非诈尸,否则程野不可能看到我砸人!不对,诈没诈尸我都不可能砸人!”

        ——

        “姓孙的很可疑,没有不在场证明不说,六年前的案子证人已死,只要他打死不承认,就死无对证,随便他怎么瞎掰。”杨朝从审讯室出来,揉着饱受折磨的耳朵,说,“至于跟踪,他认识程野,事后怎么说都行。”

        此时夜已深,不值班的全回家陪老婆孩子了,整栋大楼人不多,没了白日的热闹,冷清不少。

        孙一航嚎了一晚上,但那是怨气,不是害怕或紧张,这会儿风卷残云般地扒完内勤送来的饭,趴桌上睡了。

        林安看向审讯室内:“这哥们从智商和表现来看,不像是杀人犯。”

        杨朝:“杀人犯会在自己身上挂牌子?”

        “你是不是看谁都像杀人犯?”林安顶回去,“切忌主观臆断,懂否?”

        杨朝难得与林安计较,端着水杯出了隔间。他属于一根棒槌上青天的类型,直来直去不懂转弯,没准哪天就能随机砸死个幸运儿。

        林安小嘴叭叭地:“目前我们只有段监控视频,不能完全证明孙一航就是凶手,要是他说的是真的……”

        “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姜北接过话头,“那六年前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趁孙一航出狱再次栽赃嫁祸也不一定。查查孙一航的社会关系,看能不能与两位受害人联系起来。对了,徐银莲那边怎么说?”

        “嗐,甭提了,”林安跟在姜北后边走出隔间,说,“那大娘有张碎嘴,十里八乡的人都遭过她的亲切问候,要说仇杀,她家门口估计得排长队。但除了这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家楼下搞卫生的大爷说,徐银莲嘴臭是真的,心好也是真的,有时会分大家一些蔬菜水果什么的,小区里的流浪猫狗也是她在喂,大家对她是又喜又恨,不然光靠嘴臭,她也找不到老伴不是。”

        姜北说:“尸检报告上写着徐银莲的死亡时间在下午3点到5点之间,孙一航是在5点过出现在小区附近的,那时我和江南刚赶到小区,但也不排除他是故意在5点过出现在监控范围内、好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的可能性。还有六年前的案子……”姜北回办公室拿车钥匙,指尖顿在小猫挂件上,“那案子结案结得太顺了。”

        从立案到移送材料至检察院,总共花了十天不到,确认孙一航是凶手全依托于证人证言以及作案工具上的指纹。而程野作为报警人,完全被排除在嫌疑人范围内,为什么?

        姜北将公文包拍林安胸脯上,说:“你可以回家了,别忘了查孙一航,明天我去趟清河区分局,有事打电话。”

        林安嘴巴一瘪,委屈巴巴:“姜哥你又要抛弃我。”

        “内勤组不用出外勤,需要我给你申请调组?”

        “我可是你亲生的,你不能给我找后妈,”林安开始油腻腻的猛男撒娇,“要不我陪你去门口买榴莲吧。”

        “不买。”

        姜北甩了林安,去停车场取车,车门一开,只见一束沾着水珠的玫瑰花静静躺在驾驶座上,散发着馥郁芳香。花束里放着张卡片,上面写到——我让店员少放了一朵花,剩下的一朵,回来送你。

        “幼稚。”姜北想也不想便说,而后发动引擎抄了近路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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