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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台阶上那一幕,让路一朗整晚都惊魂不定,以为身体里的灵魂要复苏,惴惴不安地对着镜子,上上下下仔细审视。然而这张脸,始终都是熟悉的样子,没有任何变化。

        而且伯暮屿也没来找他,是不是说明追魂符没有反应?幻影和举动是源于自己,与那个灵魂无关?可幻影少年又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搅得路一朗烦躁不堪,丧气地想,干脆去找伯暮屿,彻底把灵魂除掉,省得再闹心。

        可开门的瞬间,想起对方曾说过,要是剔除掉灵魂,连同习性、记忆,一并会被剔除。

        那么,自己还会记得伯暮屿么?

        路一朗没有花太多时间考虑,果断关上门,重回房间。

        他宁可两个人互相赌气,互相厌恶,也好过变成无牵无挂的陌生人。

        他一大早起来,等在院子里,瞧着团员们陆续离开,伯暮屿却始终没有露面。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避而不见。

        路一朗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是最后一面,起码该说句‘再见’的。

        送走其他人,罗甘德过来,发给路一朗一个号码,“这是天师局举报中心的电话。小伯交代,要是遇到什么事儿,你打这个电话,会有天师来帮忙。”

        路一朗估计,伯暮屿是怕自己体内灵魂作祟,可又不满地想,既然担心,为什么不直接留下自己的号码。

        “这是他做的‘祖神’。”罗甘德递过来个布偶娃娃,“他说相识一场没什么可送的,你这行儿常在野外开车,没黑没白的,保佑你旅途平安。”

        路一朗小心接过,细细摩挲。布偶手掌大小,针脚一般,看得出是赶工的。他问老罗:“什么时候做的?”

        “昨晚上,拿床单做的。不过床单都是没用过的啊,绝对干净。”

        路一朗对‘材料’没什么异议,拇指一遍遍描摹着布偶的眉眼。

        罗甘德怎么瞧他俩也不像恩断义绝,便有心推波助澜一把,夸张地叹声气:“哎~~~呀,要说小伯真是的,下午刚哭了一起儿,又熬夜做这个。早上出门的时候,眼睛肿得啊,跟桃儿似的。”

        “他哭了?”路一朗猛地抬头,见罗甘德玩味地瞄着自己,又有些难为情,假装埋怨,“有事儿说事儿,哭、哭什么啊。”

        “你说呢?”罗甘德开始数落,“人家一个刚出校门的孩子,就算说话没轻没重,你也不至于吓唬人家啊。”

        “谁吓唬他了。”路一朗嘟囔完又问,“他干嘛去了?”

        “去接他师伯了。临出门叮嘱我,等你们走了给他发消息。他是去国道上接人,你肯定能碰见……”

        老罗絮絮叨叨地说,是想让路一朗抓紧机会,去和伯暮屿见上一面,把话说开。可他没想到,这番好意起了反向效果。

        路一朗猜到,小天师是要确认车队走后,再带师伯来民宿。所以到头来,人家还是在为自己忙前忙后。堵了一晚上的心情,因此顺畅了不少。

        他没打算去找伯暮屿,一来怕碰上张天师,白白浪费了对方的苦心;二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动手掐人家脖子的事儿。

        想到那人拙嘴笨腮的,指不定怎么发愁拖延时间呢。省得他再为难,路一朗决定立刻启程。

        “老板,这个还挂着么?”伙计捏着张纸片过来,是伯暮屿剪得扫天婆婆。

        伯暮屿一早出了民宿,在国道边上的小店吃早点,坐的位置,能看到出村必经的岔路口。

        他吃得很慢,一碗米线一份烧饵块,磨蹭了将近一个钟头。思绪起起伏伏的,一会儿觉得,应该和人家当面说声‘再见’,一会儿又觉得,说不说没什么差别。

        ‘叮——’手机铃响,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伯暮屿接通,报了位置,不一会儿,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面前。

        玻璃落下,后排座位上,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瞪着他,面沉似水。正是张家二掌门,张鹤柏。

        伯暮屿呼吸一凛,猫一样地上车,轻手轻脚地关上车门,生怕响动大了惹到对方。

        即使如此,张鹤柏还是发出一声爆喝:“胡闹!”声如洪钟,底气十足。

        他性烈如火,同辈天师都忌惮三分,更不用说小辈了。伯暮屿稳稳心神,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二师伯。”接着讲起早就准备好地解释。

        “当时情况真是很紧急,医院缺医少药,他们的车子没法跑山路,逼不得已,我才做法的。”

        虽然他尽量把理由讲得充足,但不足以消除张鹤柏的火气,仍旧呵斥道:“那你也该提前报备啊,好歹我们能助你一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面对你们家列祖列宗?”

        伯暮屿卖乖点头:“我当时太着急了,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还敢有下次?”

        张鹤柏一声吓唬,伯暮屿缩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这门术法你如何学会的?偷学么?”张鹤柏沉下声,目不转睛地审视伯暮屿。除了安危,他最关心这个问题。

        伯暮屿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交代:“我不是偷学的,可能是小时候,我爸连带其他术法一起教过我。但是找不到图谱秘籍,我不知道怎么跟您和大师伯说明。”

        伯张两家渊源颇深,能追溯到初代天师张道陵,说是一家人都不为过。因此张鹤柏了解伯家底细,知道他们血脉自带灵炁,且蕴藏深厚,术法修炼也有家族传承。严格来讲,伯家子弟并不需要其他天师教导。

        他对伯暮屿这套‘无师自通’的说法,还是能够接受的。甚至怀疑,伯暮屿的父亲就会,不过没机会施展而已。

        可伯暮屿毕竟年轻,灵炁强劲,犹如孩童拿着重型軍火招摇过市。如果不加以节制、打压,唯恐他肆无忌惮起来,被术法反噬。

        “我和你大师伯商量过,你这次属于情有可,但原罪无可恕。”张鹤柏依旧严肃,但是语气平缓了不少,“可以不罚你,只是福禄不传下一代。”

        福禄寿是每个人都有的,其中寿数只属于自己,寿尽人亡,人死寿消。福禄却可以绵延子孙,便是常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天师除魔卫道,每项功绩经过计算,转化成福禄泽陂子孙,可以为后代增福添寿。

        逆天做法虽然风险极大,但往往都为济世救民,是一等大功德,许多天师一生都没机会遇到。如今不能算在功绩里,确实可惜。

        张鹤柏见伯暮屿低头不语,以为他是失落,不免动了恻隐,劝解道:“这事儿你得体谅大师伯,毕竟犯了行业禁忌。要是不罚反赏,不但不能服众,也怕小天师们有样学样。”

        他向来对谁都不假辞色,这会儿能和气说话,已经算得上温柔了。伯暮屿赶忙回应:“我明白,大师伯这么做我没意见。”

        其实他很早就确认了性取向,并做好打算,有生之年,不再结婚生子。

        他马不停蹄到处奔走除妖,常被当做小天师们的典范,可谓是光耀门楣。然而伯暮屿心里清楚,他的福禄,甚至伯家世代的积攒,早已没有了传承。自己这么做,只是想为亲手掐断家族血脉的行为,稍稍赎罪而已。

        这时罗甘德发来消息,告知他旅行团已经离开。伯暮屿看着消息,拇指无意识在屏幕上滑动两下,问张鹤柏:“您要不要先去民宿,休息一会儿?”

        张鹤柏摇头,“直接去看犭戾兽,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村路只有上下两条车道,平时许多村民步行,车速有限制。此时前方有人牵着牛,迎面又有车队驶过来,司机只好压住速度,慢慢跟着。

        伯暮屿认出领头黑色大g,心跳有点快,下意识扭头躲避。随即想起来,车窗贴着玻璃膜,而且路一朗也不认识这辆车。

        他放大胆子,趁着两车交汇,放肆地转头去瞧,可惜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个影子。

        擦身而过后,他盯着后视镜,直到车队完全消失在视野,才收回目光,悄悄在腿上抓了两把。

        车子行驶到地,伯暮屿从后备箱拎出装青耕的笼子,引着张鹤柏往峡谷走。

        谷口站着几个人,还有两三个全副武装,穿着防护服。

        “赵乡长?”伯暮屿认出其中一个人,惊讶地问,“您在这儿干嘛呢?”

        “哦,小伯同志啊。”赵乡长和他们点头问好,“医院来给水潭消毒,顺便做下溯源工作。”

        伯暮屿一听,忙拉着张鹤柏走开两步,压低声音说:“顺着河水往上游走,就能碰到犭戾兽,我之前没告诉他们。”

        张鹤柏纳闷地看看路障,“那你是凭什么说服他们的?”

        伯暮屿一下子哑了。其实这纯粹是他‘疑心生暗鬼’,导致弄巧成拙。

        他怕在张鹤柏面前提路一朗,会被老人家看穿心思,所以尽可能规避掉和对方相关的部分。可眼下一算细账,就对不上了,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没说得太仔细。”

        设路障,转移群众,都是劳师动众的事儿,不讲详细理由,怎么可能指使得动乡政府?

        张鹤柏意识到不对劲,立刻瞪眼,“你撒谎?!”

        伯家受命数诅咒,历代都是年少丧父,张家便担负起教导责任。两兄弟生怕伯暮屿行差踏错,自己有负伯家嘱托,因此特别留心他的举止品行。

        伯暮屿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没骗没骗,我是怕说得太清楚,吓着他们。”

        ‘尽量控制事态范围,以免引起社会恐慌’,确实是天师守则。而且伯暮屿生性纯良,尤其高烧过后,更像是一夜长大,过于诚实懂事了。

        张鹤柏对他的人品心里有数,便没再追究,招手叫过赵乡长:“请借一步说话。”

        他从兜里掏出本证件,黑丝绒烫银字,展示给对方,“鄙姓张,来自龙虎山。”

        曲阜孔,龙虎山张,在有中国人的地方,几乎用不着介绍。看清证件上的钢印,赵乡长吓了一跳:“您、您真是张天师啊?”

        张鹤柏点点头,告诉他:“山谷里有个小玩意儿,把潭水感染了。寻常的医学手段没用,还是交给我们来处理吧。”

        如路一朗所说,走仕途的人没有傻子,赵乡长几乎不用想,立刻明白对方的意思。同时也解释了,当初路一朗为何会遮遮掩掩。如果说之前,赵乡长还有所戒备,这会儿则是要感谢对方了。毕竟以自己的身份,是坚决不能相信这种事的。

        他由衷地感叹一声:“路同志真是帮我解了个大难题啊。”又追问伯暮屿,“他人呢?我得当面谢谢啊。上次去民宿,老板说他在休息,不好打扰。”

        千方百计糊着的窗户纸,一下子被捅破,伯暮屿有点慌神儿,顶着张鹤柏询问的目光,硬着头皮说:“他们旅行团今天已经走了。”

        “啊?走了?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啊?嗐,误会了不是。我看你们俩挺亲近的,还以为……”

        眼见赵乡长越说越多,伯暮屿慌忙打断他,“那个,我们先去处理事情吧。”

        他拉着张鹤柏进峡谷,还没松口气,就听张鹤柏问:“路同志?是什么人?”

        伯暮屿不敢表现出和路一朗很熟,只好尽量客观描述:“他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刚好住同一家民宿。瘟疫爆发,他也很着急,所以帮我说服赵乡长,设立路障,以免更多人被传染。”

        “哦……”张鹤柏不无赞赏地说,“看来是个热心肠啊。”

        明明是夸路一朗,伯暮屿却像自己被夸一样,高高兴兴地抿嘴偷笑。

        “他知道瘟疫的来源?”

        “嗯,我和他讲过犭戾兽的事。”伯暮屿保持警惕,没敢说带人来看过。

        “他居然相信你的话?”张鹤柏奇道。

        毕竟现今社会,只凭耳闻,大多数人是很难相信的。

        伯暮屿解释道:“我收狐妖的时候,他也在场,所以相信有异兽。”

        “他没害怕吧?”

        “没有。”

        “居然能不害怕,胆子很大啊。”

        伯暮屿:……对啊,路一朗似乎从来没有害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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