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故事另一面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并不值得奇怪。纵然是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亲历者也会讲出不尽相同的版本。

　　发生在几十年前的那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其实有一些被忽略的细节是陆老爷子也不曾了解的。

　　那年地质队来到这个位于火山喷发遗址上的偏僻渔村，的确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年头人们看到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的城里人，就像看到外国人一般充满了好奇。尤其是作为青年才俊的陆恩铭，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少女们的心中埋下憧憬浪漫爱情的种子。连夏雪桃也不例外，她也曾躲在人群外面偷偷地观察过。

　　不过相对于其他的少女，她显得更为冷静。这种冷静源自于近乎于自卑的自知之明。她有着一个不怎么幸福的家庭和一个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她的父亲据说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子，在生下她不久就抛弃她们母女两人一走了之。母亲的精神受到了很严重的刺激，但依然想要挣扎着把女儿养大。

　　寡妇门前是非多，孤儿寡母的更是经常遭到周围恶人的欺凌。在她十一岁的时候，母亲竟然意外怀孕了。孩子是谁的，没有人知道。没有好的医疗条件去拒绝这个孩子的出生，只好硬着头皮生了下来。母亲的精神状态越发不济，还是一个孩子的夏雪桃就充当起了家里的顶梁柱。好在母亲把她生的面庞清秀，又机智伶俐。她靠着一股子机灵劲儿在大人堆里讨生活，靠海吃海，跟着大人们学会了撑船撒网，几乎是那个破落的家里面唯一的劳动力。

　　即便是这样，挣扎着长大的夏雪桃还是免不了被人挖苦讽刺，打压排挤。那些心智还不成熟的少男少女经常以取笑她为乐子，他们说着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像她母亲一样是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破鞋。他们指责她，欺辱她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仅仅是因为她与他们不一样。

　　这样不堪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一段天方夜谭一般的姻缘呢。

　　夏雪桃每天天不亮就要撑着小船下海去捕捞。家里买不起大船，别人家找帮工也从不会考虑用一个女孩。她用了好多赶海的海货才换了一只别人家淘汰的小船，得以在近海进行作业。面对海面上毒辣的太阳，唯一的防晒装备是母亲动手编的竹斗笠。晒伤是常有的事情，脱过几层皮就慢慢习惯了。只是脸上不可避免地长出了一层小雀斑，手和身子被晒成了两个色号。

　　其实陆恩铭第一次出现在海边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他早上穿着运动背心在海边上晨跑，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扬起来。跟村子里那些经常出海的男人们相比，他真是白到发光。她把斗笠压的低低的，撒下一网后就朝着那跑步的身影看过去。小船随着海水的波动起起伏伏，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些眩晕，有些心跳加速。

　　夏雪桃一连几天都看到那个城里来的男人，跑步累了他就坐在海边裸露的礁石上吹着海风。渐渐的，她好像发现那男人在盯着她看。她自嘲自己是想多了，白日梦做做就醒了，怎么还能当真的。但他好像真的在看自己，不是那种偷偷摸摸暗地里观察，而是毫不掩饰地，目不转睛地朝她看过来。

　　那天夜里由于捕捞的东西少，她就在海上多撒了两网。没有灯，她就借着月光，依靠着自己的经验和直觉进行操作。上岸的时候因为体力透支，她差点拖不动自己的船。就在这时有一只大手伸过来帮助她平安靠岸。

　　那是他们第一次离得那么近。她已经完全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因为她的心止不住狂跳。他问了自己的名字，也向自己介绍了他的姓名工作和年龄。其实不用说，这些信息早就在村里的女孩中间传遍了。

　　他执意要送自己回家，走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不能让他看到自己家里的样子，找借口跑掉了。也许是怕他失望，也许只是小小的虚荣心作祟。

　　她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母亲早已站在家门口等候。她想展示自己今天的成果，并且解释自己晚归的原因时，母亲一个巴掌打过来，让她目瞪口呆，差点失了方向。

　　原来母亲在去找她的路上看到了两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的场景，一怒之下给了她一计耳光。这一巴掌爱恨交织，熄灭了夏雪桃心里燃起的小小的火苗。作为一个母亲，她绝不能看着女儿步上自己的后尘。男人都是不可靠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与她们生活天差地别的男人。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有了交集也是孽缘，只能是悲剧收场，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的女儿。退一万步讲，这个男的如果真的带走了自己的女儿，那这个家势必再次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切必须被扼杀在萌芽状态。

　　于是，第二日，在母亲的严令禁止下，夏雪桃只是待在自家的屋子旁边织补渔网。第三日亦然。

　　本想着这三两日的晾晒便可了断了这一段露水情缘。两人再次遇见便是在村里小学的教室外。本来农村女孩接受教育的机会就少，像夏雪桃这样的家庭更不可能有这个时间精力和金钱供她去上学。她对于知识却有着超乎其他女孩的渴望。其他女孩子大都等着有朝一日媒人上门，定了亲，结了婚，一生就看似圆满了。夏雪桃不想这些，她在这一带的名声不好，只怕连提亲的人都没有。这样也好，不用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余生。

　　那个叫陆恩铭的男人竟再次将她拦了下来，还硬塞给她一本书。她所认识的字几乎都是借着接送弟弟上学的机会在一旁偷听来的。能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竟然也是一种奢侈。她带着那本书离开了，心中那簇火焰好像又死灰复燃起来。

　　听从母亲的教诲不与他来往，所以任凭他呼唤也绝不能抬头看他一眼。就像母亲说的，他是有头有脸的城里人，玩一玩，再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但自己不一样，踏错了一步，有可能就是万丈深渊。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男人竟然为了得到她的回应而以身犯险。她开始说服自己：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在谷底了，就算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呢？不如就顺着自己的心去吧。

　　她就下了陆恩铭，也接受了他的示好，也接受了自己感情。

　　在海边的遇见似乎成了两人之间不成文的约定。她教陆恩铭撑船撒网，也将自己前一天看书时不认识的字用笔做好标识，见面的时候向他请教。

　　在太阳岛穿梭往来的日子是她出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她好像暂时摆脱了生活中所有的阴影。全心全意地沉浸在恋爱的欢乐之中。

　　美好的时光随着陆恩铭的离开而告一段落。他说他会带着家人的支持和祝福再来与她重逢，接她回到自己的家。

　　周围人对她的嘲笑挖苦更加肆无忌惮。文雅一点的人说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更有人直言她就是不知廉耻，狐狸精转世。所有人都坚信那个男人不会再回来了，她就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在这个闭塞的地方被人唾弃嘲笑，直至在泥土里腐烂。

　　随后的时间里，夏雪桃每天的除了打渔之外最大的消遣就是写信。她读的书不多，字也认的不全，每一封信都要写写涂涂直至修改到自己满意。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收到回信，那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每周一封信，整整写了一百零二封。更多时候她只是个安静的聆听者，听他在信里描述着外面的世界。她偶尔在信封里夹上一朵野花，一片树叶，甚至是一条晒干的小鱼小虾，用来弥补自己书信内容的贫乏。这期间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也从来不敢有所奢望。第一百零三封信，没有得到回应，她心急如焚。就在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两年前曾经有个地质小组来过这个小村落时，陆恩铭出现了。他就站在海岸边的礁石上，像两年前一样等着那只小船满载而归。

　　夏雪桃在小船上看到岸边那个身影时，就像两年前那样出现了晕眩的错觉。

　　之后的事情便是两人一同经历的。陆恩铭信守承诺，用优异的工作成绩说服父母把夏雪桃娶回家。婚后两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生活的安定又富足。虽说也经历过一些周遭的变故，但只要爱人携手便可以战无不胜。与其说是陆恩铭改变了夏雪桃的命运，不如说是她自己的勇敢坚定和忠贞给了她不一样的世界。

　　老人的故事好像讲完了。不过这只是他们携手度过的漫长岁月中短暂而渺小的一小部分。很多人说爱情其实很像是一个赌局。赢了的，就甜如蜜糖。输了的，就如饮砒霜。如果不赌呢，就一个人踽踽独行寻找人生的真谛，或找个人搭伙，凑合过完这一生。

　　遇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的几率有多小呢，跟彩票中奖的概率差不多吧。小到可能你有片刻迟疑的时候它已经擦肩而过了。

　　“我这一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娶了她呀。她善良又能干，烧得一手好菜，还有一副好嗓子。永远善解人意，永远不失去希望。”陆老爷子对着涌动的海水深情表白。

　　这时的海面开始汹涌起来，涨潮了，好像在呼应这什么。

　　“要在活着的时候，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不要吝啬，不要害羞，十遍百遍地说出来。不要等人都走了，才后悔没有说个够。”陆老爷子继续传递着自己的人生感悟。从不相信鬼神，也不相信来生，却在你离开的时候希望真的可以打开一扇轮回之门。

　　“老爷子说得对。活着的时候就去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不要畏畏缩缩，瞻前顾后。不然失去了再来追悔还有什么用呢？”陆修远附和着老爷子的话说，顺便给了关小羽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分明就是将给一旁的关小羽听得。面对自己的感情她太多顾及，也太多怀疑。

　　“真是童话故事一般的爱情。那陆爷爷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特别印象深刻的呢？全都讲出来让我们继续羡慕一下吧。”关小羽则把注意力放在陆老爷子的故事身上，她认为鼓励老人回忆，这样的方法有助于提升老人的记忆力。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印象深刻啊。”陆老爷子坦然地说。不得不说，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情话高手。

　　“起风了，回房间吧。故事慢慢讲，不要着凉了。”陆修远细心的提醒到。

　　很多年前，那个坐在海边礁石上意气风发的青年现在已经变成了年逾古稀的老者。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但有些东西却永远都不会变。

　　民宿的房间里，关小羽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的听到电话里说：“请留意门口的地板上。”

　　电话被挂断了，关小羽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刚刚早上五点，便抱怨道：“大早上的，简直是疯了。”于是倒下准备接着睡，却不料睡意全无。翻来覆去，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下了床，果然在门口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张纸板。

　　纸板上写着：请朝着箭头所指的方向前进，有惊喜等着你哦。

　　那是陆修远的字迹，她认得。这家伙好端端地不让人睡觉不知道在搞什么花样。不过看在惊喜的份上，就暂且原谅他一回。关小羽穿着自己的睡衣和拖鞋，开始寻找箭头的指引。

　　好在箭头标记的地方都很明显，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看到。陆修远这家伙还在纸板上画了一些漫画，仔细一看，是他们两人之间从相识到相恋的点滴。从摄影师被当成偷拍者的意外，到雨中的错过，到酒吧的重逢，再到市场的同游。从台风之夜的依偎，到人偶服的兼职。一张张看下来，虽然画工一般，但关小羽竟然看得眼眶湿热。

　　指示牌最后指向的方向是民宿的顶楼，关小羽沿着楼梯爬上去，看到陆修远穿着一身正装，酷帅有型地背对着她站在顶楼的栏杆前。

　　“喂，陆修远，你大早上把我找来这里发什么神经。”关小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该不会骗自己上来看他在这里摆pose。

　　“嘘——”陆修远示意她不要吵嚷：“过来看。”

　　关小羽走过去，那一身宽松的睡衣和盛装出席的陆修远站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太搭。原本应该浪漫的气氛也显得有一丝不和谐。

　　“看什么？”关小羽望着清晨涌动的大海有些茫然。

　　“看日出啊，傻瓜。”陆修远被这个浪漫细胞缺乏的女人问的有些无奈。再看她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就来赴约，也只能苦笑一下。谁让自己喜欢的是这一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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