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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夜阑珊(下)


  “那这么说来,白露姐姐的死,毫无意义了?”

  清欢听懂了十安的话里有话,心里五味杂陈。刚开始是悲愤,随后身体袭来一阵无力感,一想到白白牺牲的师姐,仇清欢就无法冷静,无法理智。

  “欢儿......你我都是旁观者,做什么都无济于事的......”

  许十安何尝不感到无力呢?当他知道一切真相的那晚开始,他就无时不刻不在思考自己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了带着“同母异父”的兄弟脱离苦海吗?

  他付出了一切真心,换来的不过是一句:安儿,他毕竟是宁康王的子嗣,你母亲也是迫不得已......

  那他许十安的苦衷,他许十安的迫不得已,谁来负责?

  云暮三人被困在蜀地一家客栈中,始终寻不得好机会出蜀。

  “这边境兵荒马乱的,谁还敢做买卖呀,公子可别冒险了!”光弟向店家打听附近驿站的消息,听掌柜的如是说。

  云瑶望了眼云暮,扯扯他的衣袖,道:“哥哥,我们的探子也出不来。大都司一定为难极了,圣姑从来都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暮也头疼得紧,乌斯国屡次骚扰高昌边境,在齐国蜀地周围开战,战况愈来愈激烈,边境人民苦不堪言,都逃往蜀地避难,驿站都不剩多少了。

  “罢了,齐王对我们这些小地方,从来都不管不顾的,人家乌斯和高昌又没真的举兵侵犯,没有出兵的理由......”

  “先生说的是,唉,世道艰难呐......”

  客栈里的行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高昌招兵买马,民不聊生,引得天下不满,民间教派起义,到头来还是纷纷被压了下去。血月教在高昌边境的西宁城,此时也受到诸多影响。

  高昌王云裕趁此想要收服天下,血月教圣姑摇摆不定,欲投奔云裕麾下,以在乱世中求得生存,而大都司伯隐极力反对,遵循秉性与初心,誓死不为皇室效力,两人闹得脸红脖子粗,教中弟子分为两派,各自拥护一方。

  探子传来消息后,就跟着云暮一行人被困在了蜀地,动弹不得。

  云暮刚坐上教主的位置不久,在门派的地位有些尴尬,圣姑又是个心性极高的人,大多数时候是她掌控着教中事务。而负责掌管祭祀传统的大都司伯隐,偏袒新教主,拥护神女的亲生血脉,云暮,在云暮回来之前,绝不松口,势必要与圣姑斗到底。

  此事说来话长。

  云暮的母亲,高昌血月教神女彩衣,是中原人士。早些年师从峨眉派道姑,静慧师太门下。而她原是蜀地书香门第江家人,江家被牵扯到昭安之乱中,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府里的人们死的死,逃的逃,流落四方。

  彩衣知书达理,懂药理,天性纯良。静慧师太见她六根清净,很是喜欢,便破例纳入门下。后与前血月教教主理司相爱,静慧师太震怒,峨眉派与血月教之间还兴起过一场大战,没想到静慧师太下了狠手,理司在峨眉山上被废武功,当场被打的去了半条命。

  彩衣痛不欲生,始终无法原谅恩师的举动,于是从此与师门断绝往来,断发明志。

  又是罪臣亲眷,又是师门叛徒,被逼无奈的她只好随着理司趁乱逃到高昌国,在血月教以教主爱侣的身份待了下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高昌与乌斯关系破裂,战争一触即发,高昌王室征招士兵,天下不满,理司加入到各教派的起义之中,带着彩衣到处奔波,为高昌百姓打抱不平,挽救了无数生命。

  太过慷慨激昂,引来皇室不满。高昌王云裕将矛头转向了镇压内乱,理司被擒获,交教主令牌交于彩衣。

  血月教没有女教主的先例,于是彩衣只能以神女的身份,暂时统领门派,带着剩下的人回到了边境,西宁城。

  不久后,在高昌京都,且末城,有一场午时巡街斩首,云裕在城中,众目睽睽之下,将理司的头颅斩于马下,消息传入彩衣耳中,将她彻底逼疯。

  “神女,万万不可......”

  “我唯一的念想也没了,没有什么不可。”

  更换行头,一路辗转来到且末城。高昌王有一特殊癖好,喜欢时不时率领禁军,骑着高头大马在城内外走上一圈,以示威严。

  彩衣引诱云裕,入了后宫。

  独得圣宠,一步一步接近云裕,为的就是有一天能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那晚,行刺失败,被抓入暗无天日的地牢,终于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醒来后,躺在轻纱幔帐的宫殿内,侍女告诉她,她怀孕了。

  腹中胎儿一天天长大,竟让她看到了希望。她想,为了孩子,便忍气吞声活下去吧,怀胎十月都不曾见过云裕的面,可是生产后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让她心生厌恶,却再无更多力气举起短剑。

  “朕给你机会,好好地抚养四皇子长大,尽好你的责任,且好自为之!”

  云暮是个很争气的孩子,能逗得高昌王大笑,能获得宫里每个下人的喜爱,可是这世上,唯独母妃,不笑。

  彩衣被终身禁足在宫殿内,身边所有锋利的物品全被收走,宫女奴才都是云裕身边的眼线。只有在云裕踏足,看望云暮时,殿内才会有一丝生气。

  云裕很喜欢这个儿子,甚至开始为年幼的云暮修建新的府邸。皇后为刚满十六不久的大皇子云起好不容易才求得搬出宫去的机会,没想到还不满十岁的云暮就能得此殊荣。

  除了皇帝和下人们,好像所有人都不喜欢云暮。

  彩衣早已心灰意冷,高昌王的所有决定她都不在乎,不关心,只冷眼听着。

  “朕决定将云暮迁出去住,你以后就不用操心了。”

  其实她本来也没怎么操过心,机械地回礼:“一切由王上定夺。”

  所有的衣食起居,皆有人监视着,怕她伤害王子,怕她自尽。饭菜有人试毒,读书有人时不时上来添茶,与云暮相处时有人随时提醒,就连就寝也有人轮班值守在帘外。

  下人们都知道慧贵嫔喜研究药理,没日没夜地翻书,写字,两耳不闻窗外事。

  终于有一天,彻底惹怒了王上。

  十岁的云暮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颇有皇室贵族气质,常常与父王攀谈国家律法,至深夜才回屋歇息。两人谈论时,彩衣就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盯着地面一直看,望眼欲穿。

  云裕会将四皇子云暮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教他写字,宫女在一旁磨墨。

  “一撇一捺间,苍虬有力,孩儿能透过字看见满腔豪情壮志!”

  “哈哈,暮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洞察力,朕深感欣慰啊!”

  这时,宫女端上夜宵。

  云暮高兴地端起那碗绿豆汤就开始喝起来,半碗下肚,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虚汗频出,渐渐呼吸不上来,于是张嘴大口大口喘着气,从云裕的腿上倒了下去。

  “快传太医!”

  半晌后。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可怜的宫女,快要将头磕破,座上的高昌王丝毫不减愠气。

  “大胆慧贵嫔,竟敢毒害皇嗣!”

  彩衣始终坐在桌前,高傲地抬着头,眼神盯着地面:“呵,本来以为是端给你喝的,没想到暮儿太过纯良。”

  云裕将云暮安顿在床,双手掐着彩衣的脖子,令她喘不过气来。

  “如你所愿,朕便赐你死罪!”说完,狠狠地将对方摔在地上。

  两名宫中侍卫上前来粗暴地拖着彩衣出了殿门。

  “谢王上!”

  她永远都是风轻云淡的模样,俨然行尸走肉,对周遭的一切视若无睹,终有一死,才能让她活过来,才能让她解脱。

  云暮知道,他的母妃深深地厌恶着父王,这种仇恨是年幼的他无法理解的沉重感情。父王什么都对,只有一件事错了,母妃并非人们看上去的那么冷淡,她会趁下人换班时偷偷招他上前,紧紧把自己抱在怀里,享受这短暂且愉悦的亲子时刻。

  平时看上去像冰山一般的母亲,怀抱竟这么温暖,令云暮眷恋不已。

  “四皇子,你过来些。”宫女从殿外走进来,警惕着慧贵嫔与四皇子的距离。

  母妃再也不看他,高傲地抬起头,正襟危坐,双眼无神。

  “暮儿,答应母妃,好好保存这块令牌,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包括你的父王,明白了?”

  云暮好奇地打量手中令牌,端详良久,比他手掌还大的圆形铜牌,上面刻着血月教三字,歪歪脑袋,道:“母妃,这是何物?”

  “你只拿着,勿要多问。总有一日,你父王的盛宠会消退,等你搬出去了,若有人拿着跟你同样的令牌找上门来,就寻机会随他们走吧”

  他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不解道:“父王对暮儿很好,暮儿不想走。”

  彩衣轻抚他的脑袋,只笑着说,傻孩子,帝王恩宠,都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

  战事持续好些年,高昌王花了两三年的时间镇压内乱,强买兵卒,整日埋头理政,许久不曾踏入后宫。

  在夹缝中生存的彩衣,有了更多与云暮独处的时间。云暮并没有在十六岁之前搬出去,之前用来修建皇子府的银两,被兵部悉数用来填补国库亏空,高昌王无法,深思熟虑后只能失约与自己的四皇子。

  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也开始放松警惕,不再轮班值守在彩衣寝宫前。云暮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守在门口的下人熟睡后打呼噜的声音,偷偷下床穿好鞋,蹑手蹑脚地来到母妃寝宫,与她同枕共眠。

  既紧张又温馨,这是云暮长到二十岁时,对母亲最深的回忆。

  “暮儿,你想不想逃出去?”

  “母妃,为何是逃?暮儿为何要逃?”

  彩衣给他描述外面的世界,给他讲血月教的事情,告诉他,他是下一任教主,他必须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可......父王不会同意的,他最痛恨江湖门派了。”

  “暮儿,你要为自己而活。”

  彩衣毒害高昌王未遂,被打入地牢,也牵连到了云暮。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上,醒来时,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恭喜凉王,贺喜凉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凉王?什么凉王?头好痛......

  “我母妃呢?她如何了?”

  “慧贵嫔仙逝,请王爷节哀。”

  云暮震惊地坐在床上,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那奴仆打扮的人,是一张新面孔,他从未见过的。

  那人从怀中掏出圆形铜牌,递给他,大声道:“请王爷好生将养,奴才这就命下人煎好汤药端上来。”

  云暮恍然大悟,收好令牌。

  此毒伤了心脉,云暮终生都无法精通血月教心经,只得专心锤炼身法。

  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伪装成下人的光弟。凉王府买了一批新人,由宫中地位不高的公公负责采买,工作疏忽大意,这就给了光弟和其他教中弟子绝佳的机会。

  很快,光弟便成了云暮心腹,看上去年龄比云暮还小些。

  “血月教......在何处?”

  “回教主,高昌边境,西宁城。”

  “不必如此拘礼的。光弟,你在教中任什么职?”

  “......手下尚未任职,奉命前来接教主回去。”

  “奉谁的命?”云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只顺着光弟的话,接着。整日练完剑就呆坐在院中,抬头望着墙外的天空,想不通为何父王将他监禁了起来。

  “天山圣姑,教中长老。”

  “嗯,我知道了。”站起身来,擦拭剑刃,慢悠悠地踱步。

  光弟在等,等圣姑打点好一切,他们偷天换日的计划才有机会实现。此事先不急着告诉云暮,且让他将伤感的情绪化解一些。

  但是远走高飞的计划,并没有如他们所愿。他们没有动用一点人脉,反而是高昌王送了他们一路。

  彩衣为血月教神女的身份,在云暮被禁足的几月后查出,高昌王当下心生厌恶,下令流放云暮,夺去封号。

  负责押送他去边境的士兵,走到半路便撒手不管了,于是云暮便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西宁城,这座常年无人管辖,无人把守的小城。城中多为江湖失意人,经营着各种摊位,倒也热闹,众人称其为西市。

  凭借着令牌,坐上教主位置,逼着自己年少老成。

  封一路跟随光弟为司命,地位上与圣姑平起平坐。

  司命头上还有一位大都司,三四十岁的年纪,掌管教中祭祀典籍等事务。

  “圣姑不老容颜,今年得有八十来岁了吧,还是二十多三十岁的模样......天山雪莲,果然名不虚传!”光弟陪着云暮在书室寻找武林秘籍,向他说着教中趣事,“说起来,前前前教主在位的时候,圣姑就在了......听闻圣姑与两任大都司都走的很近......你可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

  “又在乱嚼什么舌根?”大都司伯隐从暗处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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