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章 途中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所有的魏军就陆陆续续的走出了营房，他们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武器和背囊，这两样是一定要确保不出问题的，背囊决定了他们这段注定艰难的旅程中的生活待遇，而武器，每一个战士的武器都是他的情人。

　　六千余魏军在一身劲装的殷大人的带领下抛弃了一切的辎重，携带了勉强够他们食用半个月的干粮，在晨曦的掩盖下，一头扎进了深山，他们的行动丝毫不见迅捷和矫健，因为道阻且长。他们的队伍只剩稳健和沉默，因为道阻且长。

　　秦观之前读一本书的时候看到过这么一段话。

　　最强大的军队是一只沉默的军队。

　　这种沉默并不是指军队里的人都是哑巴，或者不说话。

　　所谓的沉默应该是这样一副情景：

　　指挥官站在高地上对着他的十五万大军训话，这十五万军队漫山遍野，黑压压的占满了山谷、平地。

　　他们不同相貌，不同民族，不同地方，不同习好，却挤在同一片地方，听着同一个声音，看着同一个方向，鸦雀无声。

　　这才是所谓沉默的真意，这才是军队最重要的素质。

　　秦观今天在这群府兵身上看到了这种可怕的沉默，这种沉默或许并不牢靠，跋涉三天就会重新让他们变得聒噪。

　　这种沉默或许并不坚定，一场逆境中的决战就能让他们土崩瓦解。但他们之前只是一群三流府兵，却被殷俊用重利，用威望，硬生生的凝聚起了这种可怕的沉默。

　　秦观肃然起敬，这位殷姓将军或许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他却是是个非常高明且可怕的指挥官。

　　这只沉默的军队仍然在沉默的前行，他们在山林中穿梭，手中的刀剑成了披荆斩棘的工具，背囊中的食量成了支撑他们前进的力量。

　　路途中经常有野兽前来袭扰，他们镇静的把野兽斩杀。

　　山林中能遇到来砍柴的樵夫，他们残忍的把山民屠戮。

　　九月的寒风不能熄灭他们的意志，深重的夜色不能停下他们的脚步，他们在一次次意外中变得愈发沉默，他们在一天天的沉默中变得愈发坚忍。

　　时间还在毫不停留的运转，他们也曾遇到无法绕行的小城，他们也曾遇到难以攀爬的高山。

　　于是他们毫不留情的攻破小城把守军屠杀的一干二净。

　　于是他们毫不留情的丢下受伤的战友越过高耸的山峦。

　　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他们的眼神越来越明亮，这条路走到后来，大多数人已经并不在乎晋城还有多远，他们只是麻木的接到命令，然后各司其职的前去执行命令。

　　秦观一天天的看着这只队伍的蜕变，他毛骨悚然，他感觉自己亲眼看到了一群活生生的人朝着机器转变的过程，之前他们是一群士兵，但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尽管大多都愚蠢而势力，他们有自己的喜好，尽管大多都低俗而善变。

　　但这一切都在这十几天的过程中逐渐的消失了，他们在一步步的前进中逐渐丢掉了身上关于人类的天性，变成了一部部只知道执行命令的战争机器。

　　战争是杀戮吗？战争是杀戮，但他们已经不认为自己在杀戮了，他们只是在执行一个叫杀戮的命令而已。

　　但殷俊知道这不对劲，这只部队蜕变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在他的预想里，这一路上还会有争执，有变动，有反复，最终出现在晋城城下的时候，他手头能有三千可战之兵就是三生幸事了。

　　但看着自己面前这四千多张面孔，就算是久经沙场的殷俊，也不由在欣喜中掺进了几分胆寒。

　　这些都是他梦寐以求的完美士兵，但是他可从来不知道这种士兵练成的方法。或许这种士兵根本就没有练成的方法。

　　但他们现在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为自己口中或残忍或荒唐的命令出生入死，毫无怨言。

　　殷俊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时回想起五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天他们刚刚攻下了一座叫做伏林的小城，攻打的过程并不算麻烦，过程简单到可以用一声令下，一拥而上，一战而定三个一来形容，魏军们冲入城中，一通勉强算是巷战的绞杀把这城里的几千叛军加居民屠了个干干净净，然后舒舒服服的在这座对他们已经任何敌意的小城里过了个夜。

　　然后他们遇到了一座让人绝望的山峰，这山在舆地图上的标注并不起眼，殷俊以为这是个小山包之流的高地而已，拖着全军走到了山脚下，才发现这山的攀越难度相当的高，但又并非人力无法跨越的。

　　但他们还有七百伤兵，这七百人的伤势有轻有重，但不管轻重，都玩不了这种极限运动了。殷俊看了这座该死的高山足有一刻钟，最终下达了一个无奈的命令。

　　所有受伤的士兵都回到伏林修养，再留下五百人照看，剩余的人继续前进。

　　这相当于把这一千两百人直接放弃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是绝对的敌境，伏林消息不久后就会传出，留在伏林的这一千两百人会遭到非常严厉的打击报复。

　　殷俊在下达命令后已经做好了用督战队弹压反抗的心理准备。

　　但没有，这一千多人接到这种命令只是应了声，就列队转身向着伏林走去。

　　他们的同僚，他们的乡亲，剩余的府兵也只是沉默的注视着这些被放弃的同袍，同时等待着指挥官的下一条指令。

　　殷俊胆战心惊的下达了继续前进的命令，这些士兵继续应是，转身开始爬山。

　　这一幕让殷俊这种人都觉得永生难忘，当时整个部队的情绪没有出现任何波动，不管是去伏林驻守的士兵还是继续爬山的士兵都好像只是接到了开饭的命令一般，二话不说就执行了命令。

　　除了执行之外，一丝一毫的多余反应都看不到。

　　殷俊害怕了，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十九岁就能考上进士的饱读诗书的学者，他对这种情况在史书上都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借鉴的范例。

　　他不知道自己在控制着怎么样一只军队，他不知道这只军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事到如今，他也已经别无选择。

　　带领这只看起来强大到让人颤抖的军队继续走下去，直到砍下刘福的狗头，直到走向胜利！

　　沉默的军队一句出自当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儿》第一部第二十章，特此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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