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奴才钟灵

直到终于下完这波裹脚布棋局，帝师允了陆主事的先行告退，陆谌的心里还沉甸甸地回荡着那丝不是滋味。

        送他出殿的是御前大太监冯年，一路小心地引他到殿前停靠的马车上。陆谌无所觉地刚想上去，猛觉手感不对，定睛一看已不是来时那辆。

        他皱皱眉头，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陆谌索性一屁股坐在马夫驾车位，看着面前毕恭毕敬的大太监问道：“钟灵呢？”

        冯年立即惶恐状，埋下头表示并听不懂。

        陆谌只能换个方式再问：“那送我进来那辆马车哪去了。”

        这个问题好回答：“回禀大人，那辆已被拉去浣洗苑清洗了。”

        陆谌眉头锁得更紧了：“那车上那孩子呢？”

        冯年埋下头，也不知是不知道还是没法回答。

        陆谌“噌”一下站起来，也不跟他纠结，脚尖一点直接飞了。

        “大人！”冯年更惶恐了，“大人您去哪里！”

        留给他的只有陆谌几个起落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背影。

        陆谌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在乾清殿没少耽误时间，原以为钟灵是在外面的小马车里舒适地等着，虽然无聊但好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然而一出来发现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陆谌想着他手上的伤口，心里默念着谁要让他再沾上水让本大爷跟大夫言而无信大爷我弄死他。

        浣洗苑在皇宫深处，陆谌一路急飞而到，无意间扫到浣洗苑口一个白衣少年小心翼翼地抱着腿蹲着，不住地张望过来的路。

        陆谌一个急刹车。

        钟灵已经等了几个时辰，他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甚至连是否真的有尽头都不确定。

        第一个时辰他还能端端正正站着，想着他再乖点，主事回来是不是会高兴些；第二个时辰他有些泄气，身上每一个伤口更是在叫嚣着存在感。第三、四个时辰他已经站不住了，他心底始终惴惴不安的念头一个劲往上翻涌，他几乎恐惧地想，主上是不是借此机会要把他扔了，主上是不是不要他了。

        所以当陆谌从天而降到他面前时，钟灵只觉得那只狠狠攥着自己心脏的手稍稍松开了一丝空隙，让他在所有被抛弃的恐惧中苟延残喘了一会。

        于是他站直身子，叫了声“主上”，越发乖顺地要命。

        陆谌不知道钟灵内心里那些想法，他只是看着原本情绪低落到不行的小孩在看到自己时眼里跟点燃了什么似的闪过光，然后小孩难得敢抬头看他，露出一个近乎讨好地乖巧笑容，陆谌甚至觉得，他要有尾巴现在都恨不得摇成拨浪鼓。

        陆谌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

        “别笑了。”

        钟灵的讨好僵在脸上，陆谌的手掌挡住他的视线，他不明所以，迷茫地眨着眼睛。眼睫毛扫过陆谌的掌心，滋味痒痒，像极了泪痕。

        可能正是因为看不见，钟灵任自己脸上浮现出了一个有那么一点点难过又有那么一点点害怕的表情。

        陆谌别开目光。

        “我不知道马车会被拉过来，”陆谌摸摸鼻子，“……抱歉。”

        钟灵歪歪头，他觉得他每个字都认识，但他听不懂主事的意思。

        陆谌没再看他，背转过身子蹲下。

        “上来，我背你回去。”陆谌顿了下，莫名难以启齿，“……就当给你赔不是。”

        陆谌敢这么蹲下，钟灵却是万万不敢那么趴上去。他呆愣了一会，突然重重跪了下来。“扑通”一声，仅听声音陆谌都觉得膝盖疼。他扭头去看，钟灵整个人跪俯在他身后，怕的浑身发抖。

        陆谌皱眉，莫名觉得一席白衣的钟灵跪在这，怎么看怎么扎眼。

        钟灵却管不了那些，他恐惧到大脑一片空白。

        他钟灵是什么身份，陆谌又是什么身份。说句不好听的，这皇宫里随随便便一个茶碗都比他要贵重，他留在陆谌身边都是污了大人的眼，是大人不记小人过，除此之外再多一点的近身都不是他敢肖想的——更何况是让大人背他。

        钟灵越想越怕，头埋得更低，恨不能以死明志。

        陆谌看着钟灵的草木皆兵，叹息扶额。

        他自小在许清词的温润如玉中长大，虽然生父母不详，但从未有过低人一等之感；再大一点受谢凛管教，师尊脾气比天大，心比天高，可无论是对许清词还是陆谌顾衡，他从不保留自己的爱护之情，永远都是一副“我惯得有意见也给我憋着”的债主模样。

        陆谌的世界是光辉灿烂的，坦坦荡荡地没有污点，充满着爱和光芒。他受到过别人的回护理所当然就想回报给更多的人，他不觉得钟灵活该低人一等，不觉得钟灵等他几个时辰是应该，也不会觉得他给他赔罪去背他有什么不妥。

        然而事实上，这不是陆谌伟光正的内心世界，这里会有等级尊卑，他不得不正视钟灵这般诚惶诚恐是为何，也必须得去应对。

        陆谌揉着脑袋甚至抽空想，果然还是老狐狸技高一筹，这要是顾衡那铁石心肠的来盛京，才不会管钟灵什么想法呢。

        不，不对。他又马上反驳了自己——若是那家伙，估计连书房都不会跟师叔进，更不会为了沈昱臻陪师叔下几个时辰的棋，当然——他看了眼钟灵——他也绝不会管钟灵哪去了。

        钟灵瑟瑟发抖地跪在那，完全不知道陆谌的内心已经转了几个场。陆谌默念来日方长，自己站了起来，顺手把小孩捞了起来。

        钟灵没敢抗拒，顺着力道乖乖站起，只是低着头看起来更加惶恐。

        “回去的马车在乾清殿前等着，”陆谌想了下来时的路，“这到那还是有段距离，你又不让我背，那是我先过去把车叫来，还是我们一起走？”

        陆主事可算还记着这是皇宫，没提出带钟灵一起轻功过去的馊主意。他是皇恩浩荡的朝廷新贵，不遵规则小皇帝也只敢说一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钟灵不行，他若是敢这么飞起来，第二天各方的规矩和刑罚就能铺天盖地压得他不死不休。

        钟灵等了一会，猛然想到什么偷偷抬眼，陆谌抱着膀好笑地看着他，他才终于肯意识到陆谌是真的在等他选择。

        钟灵想了下，小小声道：“主上，奴才、”他又抬眼偷看了陆谌一下，确定主事是真的没有怒气才继续说下去，“奴才想和您一起走。”

        陆谌点点头，明白他大概是怕他一去不复返，所以宁愿带伤坚持走路。可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别扭，于是打趣道：“那你可想好了，要是坚持不到地方，我可不帮你。”

        钟灵立刻把头摇成拨浪鼓，想起这样回话不合规矩刚要请罚，陆谌没给他这个机会，揉了把他的后脖颈，手轻轻拂过那个烙印。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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