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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大修】


安阳长公主府大门整整一夜未曾合上。

        上都有些名气的医师都全被请了来,连六十老朽都不例外,忙活一夜,并没什么成效,现如今就同公主府内原有的御医围在一块儿,唉声叹气,齐齐望向最左那座高楼。

        长公主府与崔府比邻而居,高楼为天光楼。

        天光楼走鸾飞凤,极尽奢华,是去岁长公主下令建造。楼墙以花椒树花朵粉末涂抹,楼内地龙铺盖四季如春,令楼外花草树木都格外茂盛。建成时,圣人与太后更着意添了无数物件,其中以一寸天绒一寸金的金阳天绒铺地便是圣人出的主意、送的天绒。

        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迎接从北州回来的郡主。

        上都无数贵女,内廷亦有公主,论起尊贵却都比不上这位郡主。若郡主当真难以挽回,依着长公主的脾性和她对郡主的疼爱,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这群老头也得当一回鱼。

        希望楼内院首能拿出救命药方啊。

        向来不和睦的医师们在此时罕见地联合起来拥有同一个念头。

        天光楼内鸦雀无声。

        宫内太医院陈院首已为郡主把过脉,正跪在地上诉说病情如何。他面前一鼎三足鎏金玉熏炉,炉内燃着安神寻荷香。熏炉后方站了个妇人,身穿赭色织金缠花裙,头戴嵌珠卷丝凤冠,凤眼长眉,脸若银盘,周身自有威严泠然,教人一望便惧。这便是郡主之母,安阳长公主。

        长公主素来整洁,一件衣裳没有穿两日的道理,除却今日。

        她守着女儿已是一夜未眠,眉眼间原本染着三分倦意,在太医令说完后便消失,凤眼冷冷望着陈院首,似要将他看穿看透,过了三息才问,“你确定郡主所需的天香草在太子手上?”

        “微臣确定,”陈院首垂首道,“天香草不存于医典,可遇不可求,见者甚少。当年太子殿下欲将其献给陛下,微臣恰好在殿中,得以窥见。”

        世人皆知长公主与卢贵妃是闺中密友,同自己的皇弟一样偏爱贵妃与淮王,与太子说得难听些能叫仇敌了。

        可如今郡主所需的药竟在太子之手。

        如果要用,便有往来,日后牵扯不断。

        如若不用,郡主今日能否醒来还是另说。

        太医令不大确定长公主会如何选择。

        长公主凤眼微眯道,“你既知道,那此物为何如今还在太子之手?”

        陈院首再垂头,“陛下斥责太子在前,臣……臣不敢开口。”

        他跪地垂首。长公主目光如刃,似乎要切开他所有外物,瞧一瞧里头是否为真。直到青幔帐内传出几声咳嗽,长公主才收了眼,陈院首也歇了一口气。

        长公主急匆匆朝里头去,好一番轻声哄睡,同往日威严赫赫的公主殿下貌若两人。

        这时陈院首大约能确定她的选择了。

        诚如宫中人言,长公主疼爱幼女,胜过一切。

        果然三息之后,长公主于幔帐中吩咐,“教人去问太子要来。”

        上有令,下既行,底下人不敢耽搁,扬鞭打马赶着去,不过半柱□□夫,便取药归来。太医赶忙煎药,上上下下折腾半日,等郡主喝过药汁,有些起色,府中凝结的冰冷气息才缓和些微。

        其余药师皆被带离只剩太医令同他小童在门口煎药。

        天光楼内,长公主见到起色,终于能松口气。她就着黄梨木椅缓缓坐下,身边是跟了她许多年的女史邹氏。

        “郡主福泽深厚,得遇天地灵宝,逢凶化吉,往后必定平安顺遂,殿下莫要心焦,还是回屋歇息才好。”邹女史将一盏荷叶茶递到她面前,温声宽慰道。

        四下无人,长公主便轻轻叹了一声,“如何不心焦?若不是我,阿绪也不会这样体弱,便是体弱,也不会一病便是生死垂危,”她接过茶,却又随手搁置,皱眉问,“天香草确属意外?”

        邹女史点头答:“确实,自宫人说,那是太子于宫中无意寻见,因与莲花并蒂,带有异香,便以为是奇物。献予陛下时正巧河南大灾,陛下心情不大好,直接将太子训斥一顿连着花草一并扔出,这才令天香草留在太子手上。婢子还去查探陈院首,陈院首是贵妃的人,同太子并无任何往来,两人唯一会面,便是在天香草这桩事上。”

        长公主嗯了一声,这才饮了一口茶,“本以为此事有蹊跷,眼下看来,是我多想,”她放下茶盏,手握楠木佛珠,缓缓转了两圈,“只可惜,如今算来我们欠他一份情了。”

        “些微人情债,能护郡主安然,也算合宜。况且您是他姑姑,侄儿孝敬姑姑爱护姊妹,理所应当,哪里能算欠呢。”邹女史道。

        长公主并不说话。

        她知道邹女史是在劝慰她,于天下人看来此事是小事,可她生于内廷长于内廷,明白一件小事便能在内廷掀起惊天巨浪。今日这一株草,到底救了她女儿的命,在外人看来,这是太子救了清河的命。

        总归,这份人情债需得早早还了。

        她不想同太子扯上半分关系,更不想阿绪同太子有多少牵连。

        阿绪日后是要同五郎成婚的。

        念起此事,长公主想起今日都未见淮王身影,不由得皱眉问道,“五郎为何没来。”

        淮王谢辰行尚未及冠,行序第五,像长公主、陛下这般长辈,便称他为五郎。

        邹女史道,“淮王殿下原本同陈太医一块来的。只是路上惊了马,便又回宫了。”

        “原是如此,”见是事出有因,而并非他没来,长公主这才轻舒一口气,接着问,“惊马受伤了?严重吗?”

        邹女史:“婢子不知。”

        长公主:“晚些你去宫里问问,到底是为阿绪受的伤。”

        她的阿绪必须嫁世上最尊贵的儿郎,也必须嫁最疼她爱她的儿郎。

        太子与皇后是秋后蚂蚱,能否称王还要另说。

        皇后那人脾性古怪,冷漠森严,阿绪若是有这样一位婆母,指定会受多少苦。

        淮王身份一等一尊贵,同阿绪算半个青梅竹马,而且淮王的母亲卢贵妃是她闺中密友,非常喜欢阿绪,来日阿绪嫁过去必如亲女。

        女子嫁人一看丈夫二看婆母。淮王是长公主能寻到的最佳婚事。有了这样好的婚事,她才不会低头去看差一些的。

        所有事都解决了,如今便只要等女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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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楼内常年烧着地龙,浅香入鼻再宜人不过。

        长公主疼爱幼女已到偏执的地步,身为长辈却会日夜亲自守着女儿。前头因女儿不好,她从未阖过一回眼,如今女儿有了好转,她才觉得有些困意。只不过她便是小憩也不敢离开半丈,只在外间榻上微眠。

        软塌看上去金贵,于安阳来说确实寒碜。可她累得很,随意睡睡也极安稳。

        不远处,躺在蝉丝绒被中的清河郡主却睡得很不安逸。

        这一日一夜,对于旁人而言,她是昏迷。

        可于她自己来说,她似是溺水的人,沉入荒唐梦境。

        无数旖旎颜色,冰冷与燥热的温度交织,羞燥得令人不能多看一眼。

        崔昭如遇到那些情景便默默别开眼。她再如何爱看话本子也只是个小姑娘,要看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真人做那些事,实在不大行。

        最后的场景是漫天大雪,孤零零绽放的绿梅,无数哀泣痛哭。

        她越过宫门,进入内殿,看见自己躺在榻上,身下是一滩浓郁的血,仍旧被那个看不清脸、在梦境中将她折腾许多回的玄衣男人拥在怀里,面色虚弱且淡漠,活像一尊玉人,勾起苍白的唇,冷冷笑着说,

        “是你害死了我。”

        ……

        等指尖冰冷已然褪去,崔昭如方知是回人间。

        她才一睁眼,便见打水的丫鬟匆匆忙忙跑开,紧接着一堆人围过来,其中最前方的便是她的母亲安阳长公主。

        此时已过三日。

        等到陈院首复诊确定已无大恙后,母女两才坐下来说话。

        安阳长公主这些天担惊受怕许久又无人能说,如今崔昭如醒了,恨不得要将所有害怕说出来,从三岁说到十三岁,怨自己怨天地,又说要去外头拜佛拜祖宗之类的话。

        崔昭如知道她疼爱自己,这样四天她必然过得不好,因此并未打断她的诉说。她正好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回忆自己的梦。等长公主说完,崔昭如便讲起自己梦境里的事。

        她黛眉微皱着,直言道,“阿娘,我做了一个不大好的梦。”

        长公主听见梦这一字眼神变了变,见崔昭如神色担忧,便握住女儿的手,轻轻揉了揉小姑娘柔软娇嫩的手指,安抚道,“阿绪别怕,既已梦到,便是有解决之法的。”

        “我梦见……”

        梦境里头大部分都是那些压箱底小人书上画的说不得的事,崔昭如要想一想从何处说正事,过了会儿,她总结好,说,

        “我梦见哥哥与我死了,是陛下杀的,梦里的陛下是我的丈夫。”

        若是旁人的梦,长公主不会多听一句,只觉得是无稽之谈。可崔昭如不一样。前两年北州战事吃紧,驸马险些有去无回,是崔昭如梦见雪崩,哭闹着令他避开,这才得到生机。

        自那以后他们便知道自家女儿会做一些预知梦,她的梦是会成真的。

        因此长公主一听这话,凤眸瞬时凝结冰冷颜色。

        她裹着心事,一面安抚女儿,一面道,“阿绪知道那位陛下的名姓吗?”

        “不知道。”崔昭如诚实地摇头。

        “那梦里还提及了什么?”长公主又问。

        崔昭如细细想了想,梦里除了那些事与她和哥哥的死,其余什么也没有,她摇头,“没有了,只晓得他是皇帝。”

        “对了,他还喜欢穿玄衣,”崔昭如顿了顿,斟酌道,“阿娘,谢辰行现如今喜欢穿玄衣吗?”

        长公主这时皱了眉,直接问道,“阿绪在怀疑五郎?”

        “按您的想法,我的夫婿也不会是旁人了吧?”崔昭如委婉道,“说不准他变了?”

        “绝对不会,”长公主斩钉截铁说,不知道是在回复哪一个问题,言罢担心自己语气太过沉闷,又柔声劝解崔昭如,道,“阿绪你别乱想,五郎他是爱同你闹,可他定然是喜爱你的。”

        崔昭如不置是否。

        长公主见她一脸不信的模样,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记得了吗?小时候你馋贰风堂的桂花糕,不愿意入宫,五郎竟偷偷去学,说什么他学会了你便会进宫,祖母也不会那样想你了。后来你姑母和我说,他梦里头还喊着你名字,哪里是祖母想你,分明是他想你。”

        是啊,然后进宫后发现谢辰行将桂花糕做成蚕宝宝模样,白嫩嫩一条,直接将年仅五岁、非常怕虫的她吓哭,并且当谢辰行发现自己害怕这玩意后,每日清晨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带着他活的蚕宝宝寻她,追得她满御花园跑。天晓得她那时候有多不愿意走动!

        “前几日他知道你病得厉害,回京便要来看你,可惜惊了马,没能来。但他是关心你的。”

        对,毕竟她的死活关系到他能不能独占点心。八岁那年她生病卧床,醒来第一眼看见谢辰行,见他两眼泪汪汪,还真以为他关心自己,结果谢辰行说的第一句话是就知道她会醒来,往后又要和她分食樱酪酥了。

        “对了,他知道你喜欢学医,前阵子特意出京去南越给你寻宝贝,说是要给你当回京礼,这会儿就放在库中呢,”长公主扬起眉梢,鼓舞道,“阿绪要不要拿来看看?他说你见了肯定会喜欢。”

        ……

        这事倒是以前没有过的,以前也有谢辰行亲手寻的礼,多半是锦鲤池的鱼或御花园的杏。

        难不成真的是长大了?

        不一样了?

        长公主安抚她一会儿,因着宫里来人不得不离了府。

        天光楼剩下崔昭如一个人。

        她半卧在榻上,摆弄九龙锁,脑海里头却想着母亲说的话,过了一会儿,还是令人将谢辰行礼物拿过来。

        南越是医术起源之地,部族落后野蛮,路途多天陷,与蜀中相似,是神鬼才有胆去的地方。

        若不是母亲的一席话,她是绝对不会打开谢辰行送来的东西的。

        前些年便有过开盒子里头蹦出来个木头娃娃的场景。崔昭如至今都记得那木头娃娃脖颈细得离谱,打开没一会儿脑袋便从脖子上掉下来。自那以后她就不敢开谢辰行的礼了。

        可倘若谢辰行真的变了,真的经历许多危险去南越给她寻了最好的礼物,她却全不理会,似乎也蛮伤人的。

        到底是一起长大的表哥。

        她总不能这样绝情。

        崔昭如原本是这样想的。

        在打开礼物的一瞬间,她想的是自己不该善良。

        只要不善良,就不会被谢辰行骗了!

        ……

        木盒精致漂亮,打开后也不是木头娃娃,崔昭如那时心头还是轻松的,她看见一本书,接着拿起来,只见日光从窗户漏进来,打开封面上交缠的男女身上。

        崔昭如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时间仿佛停滞,过了半日,她将书与九龙锁一概扔到地上,

        “要死了这人真是。”

        扔完后,崔昭如想了想又凑过去看一眼。

        好,是她偷偷看过的,不大好看。

        谢辰行连小人书都不会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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