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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正气


  大明嘉靖十九年秋,安南归附,当捷报以八百里加急传到朝廷后,一时间,两京十三省的官员庆贺的奏疏如同雪花一般,堆满了内阁。

  夏言扔下一道庆贺的奏疏,嘲讽道:“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

  刚入阁不久的翟銮,合上手里的庆贺奏疏,笑道:“阁老,这毛伯温不费一兵一卒,收复安南,乃是天佑我大明,亦是圣上威名远扬,何必和这些祝贺的官员置气?”

  “只是这南征将士的赏赐,是不是有些薄了……”翟銮的话有些犹豫。

  “莫非翟阁老,另有高见?”夏言眉毛一挑,冷“哼”一声:“如今国库空虚,皇上大兴土木,哪还有余钱厚赏。”

  翟銮见夏言将话说死,便不再敢多言,他在家坐了三年多的冷板凳,好不容易靠着夏言和顾鼎臣的关系,重回内阁,此刻哪还敢与首辅夏言争锋。

  “阁老所言甚是,如今西北战事频出,边防糜耗甚多,兴赖皇上圣明,钦点毛伯温挂帅南征,这才有了不费一刀一枪,一兵一卒,就将安南复归我大明的大捷。”翟銮笑道。

  “这实乃是我大明之福,皇上之福,天下臣民之福。”翟銮的声调加高,满是激动。

  夏言听到这翟銮的话语,亦是极其不喜,没想到这翟仲鸣如今也变成了一个趋炎附势之辈。

  翟銮见夏言没有回应,便讪讪一笑,不再多言。

  二人又将这山似一堆的奏疏理清好后,夏言便唤来守在外面的官吏,指着刚刚两人清理出来的十几本奏疏,吩咐道:“将这些票拟好的奏疏送入宫中。”

  自大明设立内阁以来,便形成了一个流程,那就是天下的奏疏,统一由通政司衙门或者会极门接收,再由内阁审核票拟之后,送入内庭由皇帝御批。

  如果内阁认为奏疏无关紧要,是不会送入宫中,以免打扰到皇帝。

  翟銮眼尖,见有一本他审核过的奏疏不在送入宫中的那十多本奏疏里,有心开口,想要将这一本奏疏加上。

  只是话到嘴边,翟銮却犹豫了,眼看着那个官吏手脚麻利的将准备送入宫里的奏疏整理好,而后抱了出去。

  夏言伸了一个懒腰,有些倦乏,便道:“老夫先回家休息。”

  翟銮起身相送,望着夏言远去的背影,摇头苦笑着回到阁中继续值守。

  安南大捷,群臣赞颂,但是朝廷内外却也不那么平静。

  正想着朝堂中的事情,外面有脚步声传来,翟銮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熟人,乃是户部主事周天佐。

  “下官见过翟阁老。”周天佐恭敬道。

  翟銮心中思索着他的来意,点头道:“宇弼,可是户部有什么事?”

  周天佐从衣袖中摸出一道奏疏,双手恭敬献上,将憋在心里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恳请阁老能将下官的这封奏疏,送入宫中。”

  翟銮疑惑问道:“宇弼啊,要是有什么公事,你将奏疏送到通政司便可,何故要通过老夫之手?”

  待接过周天佐的奏疏,翟銮只看了一眼,便脸色微变。

  在仔细看过一遍之后,翟銮将奏疏合上,沉声道:“宇弼,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封奏疏送入宫中,可是会惹来雷霆之怒。”

  周天佐站直身躯,毅然道:“阁老,此事下官已经想了多日,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翟銮倒是真心佩服于他,曾几何时,他翟仲鸣也是有一腔热血,只是宦海浮沉这么多年,早已将他的棱角打平,只有委曲求全,才能在这位置上坐稳。

  周天佐接着说道:“阁老,下官先去曾接连上了几道奏疏,但是一入通政司后,便音讯全无,如石沉大海。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恳请阁老能将下官的奏疏,呈送给皇上。”

  “宇弼啊,老夫知道你与那杨爵素无来往,何苦要趟这一摊浑水?”翟銮语重心长劝慰道。

  周天佐正色道:“正因为下官与杨大人无生平交,才要上疏劝谏。”

  “如果老夫要是不帮你这个忙呢?”翟銮道。

  周天佐双眼圆睁,声音洪亮:“那下官只好效仿先贤,去那左顺门外,伏阙进谏。”

  翟銮豁然起身,用手指着周天佐,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

  周天佐怡然不惧,继续道:“翟阁老,杨爵大人身为监察御史,为朝廷谏言乃是其职责,怎可因言获罪。我辈同僚,岂能见死不救?皇上日夕建斋醮,久不视朝,懈怠政务,杨大人不过是说了些耿直忠言,便要下诏狱问罪,长此以往,还有何人敢向皇上进忠言?”

  “环顾朝堂,尔等身居高位,却眼见着忠良之臣蒙难,见死不救,是为不义,欺下瞒上,是为不忠,不为万民做主,是为不仁。下官虽然人言轻微,但是敢言他人不敢言者。”周天佐挺直身躯,当真有如一身浩然正气。

  翟銮气的手都发抖,指着周天佐骂道:“糊涂,荒唐,愚蠢。”

  周天佐大声叫道:“翟阁老,实不相瞒,今天如果这封奏疏再不能上奏给皇上,下官已经串联好了数位同僚,当效仿先贤,伏阙进谏。”

  翟銮气的浑身发抖,呼吸急促,瘫坐在椅子上,长吸数口气之后,方才缓过来。

  “周宇弼啊,周宇弼,你要气死老夫了。”翟銮换上一副怒其不争的语气道:“你当真以为我和夏阁老不想救他杨爵出来么,皇上此时正在气头上,你这封奏疏呈上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先前你的那些奏疏,我和夏阁老商议过,暂时押着,等过段时间皇上消气了,再从长计议。”翟銮耐着性子为他解释。

  周天佐冷笑一声,大声道:“什么从长计议,只怕用不了多久,杨爵大人就会变成一具死尸,冤死在那诏狱中了。”

  “翟阁老,今日,我的这封奏疏,不能呈给皇上,休怪下官无礼,左顺门外,伏阙进谏。”周天佐神情激昂,一副凛然之气。

  翟銮怒道:“你在威胁老夫?”

  周天佐大笑道:“不错,只要翟阁老能将下官的奏疏送至御前,任何后果,下官愿一人担着,绝不连累他人。”

  翟銮看着他一副决绝的样子,半晌叹了口气道:“周天佐,既然如此,本官就成全你。”

  “来人,将这封奏疏连同刚刚那批票拟好的奏疏,一起送入宫中,请皇上御批。”翟銮唤来门外值守的官吏,将周天佐的奏疏扔了过去。

  那个官员在门外将两人的争吵,听的一清二楚,此刻也不敢多言,拾起地上的奏疏,就慌忙退了出去。

  翟銮一拍桌案,怒道:“周天佐,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周天佐双目圆睁,朗声道:“下官自是无悔。”

  “下官告辞。”周天佐一甩衣袖,跨步出了文渊阁,昂首阔步的离去。

  翟銮坐在椅子上,被周天佐气的心口起伏不定,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想起前不久刚刚被打入锦衣卫大狱的杨爵,翟銮就是一阵叹息。

  二月初,天降微雪,首辅夏言、礼部尚书严嵩等人作颂称贺,取悦皇上,他翟銮亦是一同上表庆贺。

  哪成想,一个月后,这杨爵却在皇上高兴的时候,上了一封劝谏疏,以非瑞称贺,直言极谏。

  他在奏疏中写道:“今天下大势,如人衰病已极。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即欲拯之,无措手地。方且奔竞成俗,赇赂公行,遇灾变而不忧,非祥瑞而称贺,谗谄面谀,流为欺罔,士风人心,颓坏极矣。”

  又在奏疏中弹劾夏言、郭勋等人:“今日致危乱者五:一则辅臣夏言习为欺罔,翊国公郭勋为国巨蠹,所当即去;二则冻馁之民不忧恤,而为方士修雷坛;三则大小臣工不覩朝政,宜慰其望;四则名器乱及缁黄,出入大小内非制;五则言事诸臣若杨最、罗洪先等非死即斥,所损国体不小。”

  朱厚熜看见这道奏疏后,震怒不已,命令锦衣卫即刻将杨爵下镇抚司诏狱拷掠。

  可怜这直言进谏的监察御史杨爵,在诏狱里被打的血肉横飞,几次昏死过去,却又几次死而复苏。

  锦衣卫大都督陈寅,怕他真的死在镇抚司的诏狱中,几次奏请将杨爵移交给三法司拟罪,皆是被朱厚熜驳回,且还下旨意要镇抚司严加看管。

  这负责看守诏狱的狱卒,摸不清楚皇帝朱厚熜的意图,便禁止其家人探视,又不给足饮食,杨爵便在这大狱之内,屡濒于死。

  朝廷内外,皆是知道皇上讨厌进谏之人,是以互相告诫,不敢有人再劝谏。

  想不到今天就碰到这么一个愣头青,偏要去触犯龙鳞。

  一想到周天佐刚刚的那封奏疏,翟銮有些坐不住了,其言辞激烈,比之杨爵的那封进谏,不遑多让。

  等到奏疏进到宫里,只怕是又会惹得皇上震怒。

  翟銮也不值守了,收拾好东西,便匆忙赶回了家中,以身染风寒为由,告假在家,卧床不起,好躲避皇上即将爆发的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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