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端午

6月3日是中国传统的端午节。韩国江陵有＂申遗＂的“端午祭”，朝鲜半岛人民也过端午节。这天中午，金泰锡和刘小溪一家人定了“有苏”的端午家宴，一行六人到店里吃饭。随着疫情远去，进入初夏以后，苏果店里生意好多了，光是定了端午家宴的华人家庭就有好几桌，最有意思的是，还有一家姓mortson的本地人也定了一桌端午宴，订餐本上堂而皇之地写着要来12人。

        苏老板揉揉眼睛，“我没看错了吧，这北美友人也过上咱亚洲节了？”她今天穿了件肉粉色斜襟盘扣下摆前短后长的改良汉服小衫，七分袖大袖口上左右不对称地绣着几支百合，妆容也是同色系，气色和心情看起来一样好．苏老板翻看确认着订餐本上的内容，有些好奇，自己挂出去的明明是端午家宴的广告，又不是圣诞家宴、感恩节家宴、复活节家宴

        “看来，爱凑热闹是人类天性啊！韩国年轻人就可重视圣诞节了比过春节还积极。”金恩爱在屏风后面的厨房里备餐，除了一个厨师和苏老板，店里加起来一共三块料，打工的留学生因为疫情解封赶紧回国探亲去了，听说是两年多没见的女朋友要嫁人今天这日子口，可有得这三个人忙的。恩爱在准备做传统的韩式海带汤，这是韩国人过生日的习俗——今天不仅是端午节，还是苏老板的芳辰，虽然不知道这是她第几个18岁了，一碗海带汤的心意总是免不了的。她打算多做一些，每桌客人都送一份，让大家沾沾寿辰的喜气，也给小苏老板多多添福添寿。

        “果果，我们过来啦。”刘小溪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家老小四人，还有一个目测身长185白净斯文戴棒球帽的男孩子。苏老板引他们入座，倒上杭白菊茶，又好奇地看看那男孩儿，见他摘了帽子放在膝盖上，以指为梳拢了拢头发，露出一张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年少清秀的脸，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矜持，正是自己在松花湖见过的那孩子，王东来——那场比赛成人男子组的并列冠军之一。东东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你是果儿姐？你不是在松花湖吗？”东东以为自己穿越了，看看苏果，又看看刘小溪，妈妈和他说的中餐馆美女老板，竟然是她！刘小溪并不知道还有这一段机缘，更无从和上周刚来卡尔加里的大儿子提起，自然也是一头雾水。

        ＂你们走后，松花湖雪季也就差不多结束了，我那会儿就把店盘了出去，正想着到处走走呢，正好国门开了，就来了这里——这儿可是我种草了好久的地方！要不是疫情，大概几年前就来了。＂

        “雪、枫叶、石油之乡阿尔伯塔，班夫国家公园．．．这里确实是个…逃避现实的好地方，怪不得徐哥知道你在松花湖马上跑去找你，只落得个人去楼空，原来是逃到这天涯海角来了！这姐姐是真狠啊，‘见天地，见本心’的前者,没见过比她实践得更好的，后者嘛…没见过比她更糟的，这难道是要逃避一辈子？永远不给人家道歉的机会？？？这也太腹黑了吧…”王东来同学这段内心戏有点足，吃师父师叔辈的瓜，竟被他当成了正经的学习素材，果然，吃瓜是人类的天性…

        苏老板见他愣神，也怕他没眼力价的提什么尴尬话题，赶紧话锋一转，“小溪姐，东东来这边怎么打算的？准备在哪里上学呢？训练要怎么办？”她连珠炮似的问出了这一长串来。

        刘小溪抿了一口茶，柔声道，“他本来在北京念的就是国际学校，语言什么的应该不成问题。可就是之前半年训练比较集中，耽误了许多课，我跟他继父也商量了一下，想让他从下学期开学再入学，重新从高二念起。至于学校嘛，这两个孩子上的学校就有高中部，东东来了，他俩正好和哥哥一起，有个照应。至于滑雪训练的问题，还没有成型的打算，回来之前也跟他的教练谈过，说是在这边先找个俱乐部跟着练，但我们这方面也不熟悉。”她看看身边两个幼子，两个孩子也很高兴，“东东哥哥上我们学校！太好了！”两个孩子用英语说道。

        “在家里人面前要说汉语或者韩语，又不记得了？”刘小溪微嗔，眼里却还是温柔和蔼。

        “知道了~”、“~”

        两个孩子异口异声…

        “你俩商量好的是吧？”刘小溪无奈。

        东子坐在边上，心里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自己明明是妈妈的长子，此刻却不像是这家人中的一员，倒像是个一眼就能分辨出来的局外人。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发际线有点往后的中年男人，在家里对他和和气气，细致周到；一双弟妹在家对他热情有礼，真心实意，可他总是觉得自己是在被人“可怜”着，小心翼翼地避讳着那些禁忌话题。他们绝口不提他爸爸的事，连妈妈也不提，整日不过是一日三餐，嘘寒问暖，让他没有在一个家庭里生活的实感，还不如在秦诗家里打地铺，给人家当“童养媳”来得自在…

        “秦诗…”他想起那个叫他“童养媳”的傻乎乎的秦少爷，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和另一股更浓的情愫，那种感觉，似乎是叫做“思念”？他这17年的人世游，初尝相思滋味，很难把定义和感受立刻准确联系起来。他只是觉得，一想到那个人，心里某个位置会忽然变得安静而柔软，连呼吸都变得轻飘飘的，很舒服，却也空荡荡地夹杂着失落。

        几个人说话间，恩爱把海带汤和迷你粽子端上来了。海带汤热乎乎地冒着气，飘散出牛肉的香味，还能闻出一点点芝麻油的点缀。她用牛骨熬了好几个小时的汤底，放上她网购的韩国产海带，清淡里带着干净纯粹的鲜甜。小粽子是苏老板亲手包的，弄到粽叶这种事她原本想都没敢想，没想到除了粽叶麻绳，还在同一家华人超市里买到了带整粒豆子的红豆沙馅儿。那粽子小巧玲珑的，一口一个，引来店里客人纷纷引颈而观，闻香而动。

        “别净顾着聊了，你们快吃吧。这汤和粽子都是今天店里送的，端午节surprise。”恩爱说完又转身回去后厨帮忙。

        金泰锡盛了一碗海带汤，推到东子面前，抬手示意他趁热喝。

        “恩爱阿姨做的海带汤，很好喝的。”他中文不太灵光，也就勉强能说一些，语气很柔和。

        东子接过来，说了声，“谢谢金叔叔！”他早就不是小小孩了，能随着再嫁妈妈的身份改口管这个男人叫“爸爸”或者“继父”。这一句“金叔叔”已经是他当下最大的接受程度。或许以后在一起生后久了，想法会改变吧，刘小溪和金泰锡都是这么认为的，却也不想勉强他，毕竟17岁的孩子，正好是人生观形成的关键阶段，给他太多的压力，难免会造成他认知失调。本来就是十年没有共同生活的亲人，要不说老话说得好呢，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孩子本来就够难了，要是再对他们全然关上了心门，真不知以后会长成什么样。但亲情这种事，尽人事安天命还不行，和酿酒一样，除了方子和工艺，更重要的是“时间”。

        刘小溪一家人吃到一半，店里人已经坐满了，幸好他们来得早，菜都上齐了，后厨三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就算是早就定好的端午家宴菜式，早就备好的料，也架不住客人众多。偏巧这时候，仅剩的一席留桌的客人也到了，乌乌泱泱进来十好几口子，看得苏老板直觉得头大。

        “mortson先生一家？”

        领头的是个金发碧眼、大腹便便的加国老大爷，浅金色的头发已经花白，下半张脸晒得黑红黑红的，一看就是典型的加拿大籍“雪农”，整天泡雪场还不戴护脸那种彪悍人类代表。他们总觉得亚洲国家的人普遍在滑雪场戴着护脸这件事，非常的迷思。卡尔加里冬天经常零下三四十多的天气，除非刮风，几乎人人都是裸着张脸滑雪，生怕辜负了自己的“盛世美颜”，这一点堪与某欧亚战斗民族比肩。这大爷看面相约摸六十多岁，身边的老太太看脸也是差不多年纪，只是身材保持得非常好，肌肉线条纤细匀称，一看就是常年坚持健身极度自律那款的。他们身后跟着大大小小一群人，都穿着同款的湖蓝色v领速干短袖t恤，上面印着各种双板滑雪图案和赞助商logo，最显眼的胸前位置是“albertamastersskiclub”,旁边还印着一座小山，沿着山坡的斜面上印着“nakiska”。

        老爷子爽朗的冲苏老板用中文打了个招呼，“腻号！yes，mortson。”

        “快请坐吧，albertamasters，喝点什么？”苏老板不愧是间歇社交那啥症患者，相当自来熟。“矮油，会中文呢？不会就这一句吧…”她心想，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如沐春风。

        “老板，冰水，谢谢。”老爷子依然在彪中文，虽然口音十分别扭。已经六月初了，但一上来就上冰水这种事，中餐馆还是不太做得出来，好在恩爱总备着一些冰柠檬水招待偶尔光顾的日韩客人，他们倒是食性向来如此。冰饮上来，一行人解渴之后，苏老板先亲自上齐了凉菜，这才落座跟那位一看在社牛方面必不是泛泛之辈的老爷子攀谈起来。

        热菜上来之前，已经大概知道他们的来历。原来老爷子是环境工程师，疫情之前一直在中国经营一家公司，中文就是在北京学的。他年轻时候是大学滑雪队成员，还代表加拿大参加过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主项是高山速降。老太太是她大学同学，也是练高山速降的。老两口加上三个儿子，除了二儿子之外，几十年来都在nakiska雪场经营着这个albertamastersskiclub，成员中有职业运动员，也有大众发烧友，可谓兼收并蓄。准入条件也十分友好——只要你热爱竞技滑雪，能和俱乐部里的成员友好相处。苏果本来也是高山滑雪职业运动员出身，和这位神奇老爷爷一聊之下竟十分投缘，几乎忘了后厨还有两只热锅上的蚂蚁，直到恩爱姐姐实在忍不了了，“寿星妹妹，来喝海带汤了…”果儿才如梦方醒地一路小碎步颠去后厨帮忙。

        苏果琢磨着，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嚒，东子这个弟弟这么乖，长得又那么可人疼…（bushi…），咳咳，作为小师叔，训练这事我管定了。得让他练出点东西来，将来比他那两个倒霉师父们强！

        “东东，你是怎么认识果儿姐的？”金家那一桌上，刘小溪问儿子。

        “雪季末在松花湖参加比赛，正好住果儿姐店里，姐姐那次还参加比赛了呢，不是一般的厉害…”东子想起那天的情形，除了小师叔表现的惊艳，又想起那个在领奖台上跟自己比肩而立的男孩儿。

        “也不知他的腿好些了没有，夜里会不会疼…”东子默想。十字韧带重建术，在高山滑雪运动员人群中发生率非常高，虽然康复以后不太会影响训练，但如果没有做好复健，或者急于投入新的训练周期，那么在恢复训练初期就会非常容易造成二次断裂。虽然他知道，就算自己在那孩子身边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用处，但多少能让对方安心一些，多看着他一些，提醒他目光长远些，不要急躁。提醒他就算滑不过自己，永远做受，自己也会努力让他心甘情愿地“享受”。

        “怎么想着想着就不对劲了呢…”他赶紧喝了口杭白菊茶，打算清清心火，

        “特喵的，才哪到哪，这就开始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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