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远行

“明天一早的航班，落地后再联系你。训练注意安全。”

        “知道了，老爸，你也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东子挂上电话。

        “王叔叔明天就走了？”秦诗一边松着鞋扣，他俩刚上缆车吊箱，竞技雪鞋非常紧，每趟滑下来都需要稍微松一下鞋扣保持血液循环，否则容易冻伤脚趾。

        “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把我留在这里过年，还真是亲爹”

        东东爸是记者，年前突然接到任务要去东欧出差，前两天把东子送到梅林谷就匆匆赶回了北京。东东妈妈身在加拿大，已经再婚多年。

        “没事，饿不死你的，就当我老秦家童养媳养着。”

        “滚！趁火打劫不怕遭报应”说罢狠狠往秦诗左肩捶了一拳。

        “哎哟疼！”秦诗捂着肩膀冷汗都下来了，昨天回转训练，他板头踢到旗门杆上，摔下去左肩落地造成肩袖损伤，今天又瞒着徐教练上来训练，“真是作死。”他心里有点后悔上山来。

        东子没想到他伤得这么厉害，有点后悔自己出手太重了，摘了手套，从兜里掏出来一颗果汁软糖，撕了包装塞到秦诗嘴里。

        “诗诗乖，不哭哈。”东子逗他。

        那糖外面一层极酸，给秦诗酸得一激灵，马上肩疼也忘了，作势要吐出来，谁知道被东子一把捂住嘴，两人在吊箱里扭作一团，吊箱开始左右晃起来，旁边坐着的小豆丁吓得开始尖叫，他俩才老实坐回去。安静下来后，那糖最外层的酸已经尽皆化去，里面却是香香甜甜的草莓味软芯。

        “咦？童养媳，你别说，这糖还挺好吃的！”

        “那是，上课困的时候拿来提神醒脑可管用了。我会害你吗,真是的”

        旁边几个小豆丁好奇，都来讨糖。

        “去去，没有~”

        “东东哥哥偏心！！！”

        “就偏心了，怎么着？”

        “童养媳！童养媳！童养媳！”小坏蛋们可劲起哄。

        舌尖那抹香甜软糯浓浓化开，“好甜”秦诗突然想起昨晚浴室里的一幕，被侵犯过的耳垂忽然又爬上一阵酥麻，他赶紧把护脸往上拽了拽，假装揉着肩把脸转向窗外，不敢再看对面那双坏笑的眼睛。

        “他耳朵怎么又红了，吃可爱多长大的吗？”东子暗戳戳地对自己“哄小孩”的技巧感到十分满意，“也不知道谁是童养媳。”他心中似是漾开了一片温柔。

        “前往基辅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c817次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还没有登机的旅客抓紧时间，自e09号登机口登机”。

        王旭坐在舷窗边，眺望着远处。这是他做战地记者这行的第二十个年头了，头十年是哪里有新闻就往哪里跑，出门总不想回来的事。但自从媳妇终于有一天受不了这份提心吊胆，扔下他和幼子离开以后，每次远行之前，他都想着，这是最后一次。老婆把孩子扔给自己带，大概是希望自己知道惜命，不然哪天回不了家，王东来同学可就就成了孤儿。

        “最后一次。东东也大了，以后要走专业运动员的路，少不了人在他身边陪着照顾。”他暗暗下了决心。自从去年和东东谈过，从清华附换到国际学校以后，在今后发展的道路上，父子间基本达成了一致。高山滑雪运动员这条路，家庭经济基础是一方面，所需要经历的孤独、危险、打击、未知等等一切，都不是走安心学业的道路可以比的。东东本来成绩很好，爷爷奶奶都是清华老教授，顺理成章的上清华然后出国留学，这一点上他拥有许多普通家庭孩子无法比拟的优势，哪怕留在国内做老师呢，进研究所，可以选择的方向也很可观。可他偏偏选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荆棘之路。

        “倒是像我，亲生的儿子”想想自己当年叛出清华大院去考了北大新闻专业，王旭心下失笑，要没点叛逆，哪还算是青春呢。幸好有个妹妹在，早把家中二老接到国外去照顾，不然自己这失败的丈夫和不孝子的双重压力，就要彻彻底底地把他压塌了。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以后能好生弥补“好父亲”角色的缺位，陪东子走好他自己选择的这条竞技（荆棘）之路。

        飞机缓缓推出，王旭依旧看着窗外，对面是一架缓缓滑过的大韩航空的b777-300er飞机，浅蓝色的机身像流云划过，尾翼上印着红蓝两色的变体阴阳鱼图案。

        “这时候可以入港的国际航班，除了每周例行的那一班以外，应该就是冬奥包机了吧。”王旭目送着那架飞机滑过，“回来的时候，残奥会应该也已经结束了。”

        金信从舷窗看出去，只见对面一架中国国际航空的b787飞机正在推出，他收回目光，换上一早准备好的中国移动手机卡，打开手机。马上接到了几条匿名号码的信息。整架包机上载的是韩国冬奥代表团成员，金信的入境身份是随团教练组的一员。下机取好行李后，一行人来到组委会安排的大巴候车处，准备出发去往冬奥指定的隔离酒店。而金信只身一人从另外的通道上了一辆现代牌suv，无声无息地驶离了机场。

        从丹东开往朝鲜新义州的火车，正在通过鸭绿江上的铁路桥。一路从北京首都机场下飞机到驱车几千公里到达中朝丹东陆上口岸，马不停蹄。他现在的身份是中国延边朝鲜族高级滑雪教练员金喆，受朝方邀请，前往朝鲜江原道元山的马息岭滑雪场担任教职，主要负责接待朝方的重要人物。火车驶离中朝边界，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翻到一张小女孩的照片，那是他的女儿萱萱，一个中国籍的女孩儿，是他中国身份可信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他二十多年瞒天过海的特殊职业生涯里，真相和谎言交织在一起，早就理不清分不明了。落地北京的那短短几十分钟，分明和骨肉至亲相距那么近，却没有机会见上一面，而这一去，又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

        去往新义州的列车，朝鲜人和中国人的车厢是隔开的，中间的通道门落着锁，也看不见对面车厢里的情形。从车厢尽头的饮水间走过来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是个丹东本地小伙子，个子不算高，眉清目秀的，倒不怎么像东北人。他在金喆身边落座，递给他一罐热咖啡。

        “没想到，现在朝鲜的列车上也有热咖啡喝了。”金喆拉开拉环，喝了一口，热饮流进了他一直感到紧张的胃里，觉得神经缓和了稍许，“谢谢，味道还不错。”

        “金哥，听说你也入选过国家高山滑雪队？”年轻男子也打开手里的咖啡，开始和他闲聊。他叫王翀，也是这次朝鲜方面邀请前去执教的“中国”教练，前通化队的退役运动员，在全国冬季运动会上拿到过冠军的成绩，不过遗憾的是因伤早早退役当了教练，没能代表国家正式上过冬奥赛场。王翀因为小时候家里和朝鲜有生意往来，他从小就会一些朝鲜语，加上在东北地区的教练圈里也算是个网红，这次才被推荐成为了朝方特聘的外教。另一个，就是从“延吉”过来的“金喆”，他普通话说得比王翀还好，完全听不出东北口音。据说是因为常年在北京开雪具店的关系。

        “上个世纪的事了，都快不记得了，那会儿还是‘尖头板’的年代。”金喆入选国家队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可他现在的人设是“中国”教练，所以连王翀也不知道，他这个“国家队”称谓应该还有一个“韩国”作为前缀。那时候，他还是个20岁的大学二年生，罕见的，以大学生运动员的身份入选了全部是专职运动员组成的韩国国家高山滑雪队。可惜因为家里经济条件的关系，没能在国际比赛中获得足够的积分，错失了那一届奥运会参赛资格。那个年代的雪板科技远没有现在发达，训练体系也相对落后，但他作为一个通过“体制外“自主训练走到国家队这一级舞台上的先例，可以说是为一个新的时代的到来提供了一种思路和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如今在中国也正在发生着，只是晚了二十余年，差不多整整一代人。

        “太厉害了！可惜，咱们都没赶上现在这好时代。如今就看这帮孩子们的了。嘿，要什么有什么，那再不出点成绩，完犊子！”

        “我女儿也在练高山，等这段时间的工作结束了，我想回去自己带她训练，自己年轻时候的梦想，虽说不能强加给她，但我看这孩子倒是真心喜欢这个，那就不能亏了她，但凡能提供的条件，尽我所能吧。”金信看着窗外渐渐模糊的鸭绿江对岸的丹东城，往南更远更远的地方，有他的女儿、爱人，停战区的另一边，也有他的骨肉至亲。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半生已经献给国家，下半生，真想留给自己最最重要的人。如果完成这次的任务，就不必按规定做到五十岁才可以退休，可以马上脱离特殊编制，是他此次北上冒险之旅的唯一动力。一旦身份暴露，面临的将是牢狱之灾甚至是死亡的威胁，哪怕有幸逃过一劫，也会在漫长的南北人质交换谈判过程中消耗无尽的岁月。

        那就赌一把，谁让他金信生来，就是个该死的赌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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