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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64章


白云长到了七岁那年,玉骨总算知晓凡人口中所谓的“承欢膝下”。除了不带白云睡觉外,在这凡尘烟火中的每一日,白云都跟屁虫似的黏着他。教书先生换了一茬儿又一茬儿,七个乳母早就都辞了,却又换了许多小丫头片子伺候着,可白云依然只认他一个。

        镇日价阿爹、阿爹地唤,黏他黏得就像块甜得发齁的麦芽糖。

        这天小白云照例与先生读了半天功课,一步步姿态端方地寻到花厅中,先是给玉骨请了个安。待玉骨含笑注视他时,白云忽然扬起小脸,一脸认真地对玉骨道:“阿爹,孩儿想去学堂读书。”

        玉骨捏在指尖的茶盏微一轻颤。他垂下眼,假意吹了口茶沫,淡声道:“在家中书读的不好么?可是又要换个先生?”

        “先生很好,不是先生的错。”白云顿了顿,小脸儿鼓鼓的,像是鼓足了勇气。“可是阿爹,他们都在学堂里读书。孩儿也想去学堂。”

        “旁人是旁人,你是你。”玉骨淡淡地放下茶盏,不怎么在意地道:“若是你觉得孤单,阿爹替你再寻几个同龄的伴读便是。”

        今日白云却异常执拗。“他们都说白鹿书院是这世上最好的一家书院。阿爹,孩儿想去白鹿书院读书。”

        “你才几岁?”玉骨笑不嗤嗤地轻掸袍角,站起身,轻描淡写地否了。“待你长成,或十年后,若你仍想去白鹿书院,再说。”

        他站起身就往外头走。

        白云不敢驳他,只恋恋地又跟在他身后追出几步,低着头,始终不说话。

        玉骨沿着斑驳的七彩琉璃碎石子路走到池边,早有眼尖的仆从见到他们父子俩到来,递过鱼食碟子,便静悄悄地躬身退下。平日里这些人也都不敢打扰他们父子俩单独相处,玉骨并不觉得怎样,只信手取过碟子,慢悠悠地一扬手,往池子里抛下片鱼食,成群的鱼儿摇曳着尾巴游来。

        玉骨这才回眸,似笑非笑地盯了白云一眼。“你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白云捏紧小拳头倔强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两边垂耳梳着端端正正的小发揪,一身淡霞色滚边的绸衫袄儿在风中微微扬起又落下。“阿爹,我听到他们说,说、说是……”

        玉骨等了会儿,始终没等到下文,略有些不耐烦。“他们说什么?”

        小白云忽然用力地闭了闭眼,很大声地站在他身后道:“阿爹,他们都说你不是我亲爹!你之所以宠我,是打算养着我当小相公。”

        噗!

        玉骨手一滑,整片白瓷碟子飞出去,鱼食歪歪斜斜地洒了半池子。

        “……你有种再说一遍?”玉骨扬起眉头,唇边笑容倏地转凉。“是谁同你说的这些闲话?”

        小白云正偷咪咪地睁开眼,一下子撞见玉骨唇边衔着冷笑,那股子好容易聚起来的勇气瞬间噗一声,破了个干净。他小小声地辩驳,小小步地往后退,白净小脸蛋涨得通红。“他、他们都这样子讲。”

        “他们是谁?谁是他们?”玉骨冷笑连连。“你说出名字来,阿爹一个个地替你去问他们。”

        小白云见他这副神态,忙不迭往后退的愈发怯怯,结果一个心慌,脚下打了个趔趄,仰面朝天就栽了下去。眼见着,小白云额角恰恰要撞着鱼池边那块太湖假山石。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际,玉骨已经一错腰瞬移到了太湖石边,手背强行横亘在太湖石与小白云吹弹可破的幼嫩肌肤间。

        嗤啦一声!

        太湖石尖利棱角在玉骨手背划出一条血线。

        澄碧色的妖血成线往外涌。

        玉骨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背在身后,顺势脚尖一踢,嘭地将小白云踢倒在草丛中。小白云到底摔着了,垂髫摔得乱七八糟,秾密眼睫毛下头还挂着几根青黄杂草。

        从小到大,他从没对白云动过手,更别提用脚踢。

        小白云怔怔地仰头瞪着他,瞪着瞪着,居然哇一声,扁起嘴角哭出了声。许是小白云委屈又害怕,失了读书人体面,竟放声大哭。

        玉骨焦躁地拧眉。“你哭甚?”

        被他这么一训斥,小白云哭声立即低下去,只是眼泪仍止不住。过了会儿,小小声地淌眼抹泪地抽噎着认错。“阿、阿爹,是我错了。孩儿以后、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玉骨踏前一步,俯身,几乎是眼眸对着眼眸地问他:“你可知什么是小相公?”

        小白云抽噎声愈发低小。“孩、孩儿不知。”

        玉骨简直都快要被他气笑了。“你什么都不知、什么都不晓,只不过旁人在你耳旁扇个风,你就能拿这话来堵我?嗯?”

        玉骨气急反笑,眉目冰冷。

        小白云被他唬得脸色都变了,小脸蛋先是憋哭憋得通红,很快就又纸片般惨白。到底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小白云双手撑地爬起身,头都不敢抬,声若蚊蚋般哼哼。“阿爹,是孩儿错了,孩儿再也不敢了。”

        小白云说着,拿手来拽玉骨青碧色的袖子。

        就像小时候那样。

        玉骨却愤然甩袖,将那只受伤的手藏入袖底,口中兀自冷笑道:“既你觉着不是我亲生,又疑我养着你不过是为了拿你当个玩意儿,那……你这就回房收拾东西去!阿爹派人送你去白鹿书院。”

        -“阿、阿爹……”

        白云急了,一脸悔不当初,结结巴巴地唤他。“阿爹,我错了,阿爹您就原谅孩儿这一回。”

        玉骨不能教个孩子瞧见他伤口,又确实在气头上,于是任凭白云在他身后如何央求,他硬是头也不回地甩袖走了。

        直走回花厅外,守在廊下的管家拦住白云,耐心地劝道:

        -“小主子,您先回去洗把脸,收拾干净再来求阿爹原谅小主子您成不成?不然主子瞧见了您这副邋遢模样,又该不高兴了。”

        玉骨素来喜爱一切漂亮奢华的物件,吃穿用住在这芝叶城内都是最最讲究的头一号人物。白云听老管家这句劝,当真不敢再追过来,怕彻底惹恼了玉骨,只得委屈巴巴地抽噎着回房去了。

        花厅后头跨过门槛,便是四角天空,篱落上挂着一树野山花。玉骨急匆匆地退入墙壁后,使了个隐身术,遮蔽掉凡人耳目,一瞬间便从凡间跨脚回到了妖界。

        妖界不比人间那样繁华吵闹,各自有各自的领域。他来时独自一个,这会子回来了,道边界碑石外数十里便见着了迎接他的车轿。

        玉骨一挑眉。“你们怎的晓得本尊今日要回来?”

        驭车的小妖两边肩膀各自搁着个脑袋,一开口,三个脑袋三张嘴同时说话,声音嗡嗡嗡,像是从深山谷内传来的回声。“禀大人,我等从大人离开那日就一直候在此处。”

        这倒是他没能料到的。

        玉骨无可无不可地,捏着受伤的手掌,落霞色长衣便无风自动。不过疏忽间,他便已撩衣上了车轿。

        到了妖界,血便不怎么流了。

        玉骨刚在车内坐稳,低头一看,手背上那道被假山石划伤的血痕早已消逝无踪。

        玉骨心里头咯噔一声。若是他料想的不错,他此番既选择回了妖界,便再不能似过往那一千两百年间肆意。——他回了妖界,妖界也认了他,他便只能于妖界自由行走。

        人世凡尘,不过偶然兴致所至寻访的一个去处。

        再不能长久停留。

        可人间……

        玉骨一抬手,打开车帘,匆匆地又跳下车。一袭落霞色长衣在妖界显得颜色格外艳丽,竟似有些格格不入。

        驭车的小妖匆忙停车回头,慌慌张张地唤他:

        -“大人,您怎的刚回来又要走?”

        玉骨不及搭话,只挥了挥手,丢下句:“人间尚有一桩旧债未了结。你且传话回去,就说本尊改日再回此处。”

        人间与妖界不是一个时间流速,玉骨觉着自家不过刚到妖界、不过刚在妖界界碑石旁上车便又匆匆跳了车,可等他回到芝叶城那座三进三出的主宅院落,天早就黑透了。老管家正站在椅凳上指挥下人们挂灯笼,廊前静悄悄,偶尔一两声抽泣声传入耳中。

        玉骨转到廊下,隔着十几步远,问正在忙活掌灯的老管家。“是谁在哭?”

        老管家一扭头见到他,惊得哎呀一声,险些从椅凳上摔下来,忙不迭手脚并用地攀住椅凳,等身子晃得不那么厉害了,这才惊诧道:“主子,您啥时候回来的?”

        玉骨皱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怎地天黑得这样早。

        老管家苦着脸,瞅着也像是快要哭了。“主子您一走就是三日,眼下,已是二月初六申时末啦!”

        他走的那天分明是二月初三。

        玉骨似信不信地,又问了一遍:“今日初几?”

        “初六。”老管家用手指比出个六,苦着脸,小心觑他神色。“自打主子您不告而别后,这三天,小主子每日价以泪洗面。这不,要不是怕您回来寻不见他,小主子早就乖乖儿地按照您吩咐的,收拾包袱滚去白鹿书院啦!”

        玉骨又皱眉。“我并没教他滚。”

        这个“滚”字,听得玉骨心里头莫名不舒服,像是有谁拿手大力揪住了他心口,呼吸从嗓子眼儿里倒出来,有上气没下气儿的。

        老管家从椅凳上爬下来,挥挥手,让下人们都排好队给主子请安。等下人们乱纷纷地都行完了礼,老管家躬身走到玉骨身侧,小声道:“三日前小主子惹了您生气,后头您就走了,结果……这三日里头,小主子不吃不喝,成天地就只晓得哭。主子,您看……?”

        老管家欲言又止,不过是让他去哄那奶娃娃。

        玉骨有点不耐烦,扔下句:“行了,都一个个惯的他!”

        老管家赔笑,躬身跟在他身后。

        刚行出一步就教玉骨给制止了。“我自家去,你们都别跟着。”

        -“嗳,是,是是。”

        老管家率领着众仆从站在廊下遥遥地送他。

        玉骨一路行到西边儿厢房,没听见读书声,白窗纸内连个人影儿都无,一片黑黢黢。他皱着眉走到东边儿,东厢房倒是点了灯,几个小丫头片子正在灯下绣衣裳,一边窃窃私语。

        -“小玉公子这一走,也不晓得哪年才能回家。主子也太狠心了!”

        -“嘘——小心教人听见。”

        ……呵!

        玉骨扯唇,无声地嗤笑了一声。

        他心里头那股子不高兴的劲儿又泛上来了,索性懒得再去寻白云,径直掉头回自家主屋去。刚走到屋外,冷不丁就撞见个小身子正蹲坐在他屋前冰冷石阶上,双臂抱着膝,有一声没一声儿地抽噎。

        听嗓子,像是哭了很久了。

        ……都哑了。

        玉骨靴子停在几步外,勾起唇,淡声嘲讽道:“怎么,又尿床了?”

        白云一听见他声音立即扑腾着站起身,委屈地哇一声。“阿、阿爹,我以后……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白云口中说着不敢,脚下却扑腾着朝他奔过来,嘭!一把抱住他双腿,硬是将他绣着一丛青竹的落霞色袍角都快要揉烂了,却拼死不肯松开手。

        玉骨低头,眸光中神色变幻了又变幻。这个被他取名为白云的小孩儿,既不是前生那个为了他与白衣仙人拼死一战的小道士,也不是第一世里头那个背着他下山的野樵夫。白云,不过是他一个念头里凭空生出的枝节。

        所谓旧债云云,不过借口。

        妖素来不会与凡人结交过深,也是怕这千缠万结的,了结不掉,最终变成了个劫难。

        “阿爹,”白云正带着浓重鼻音央他求他。“阿爹你以后,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呵,凭什么?

        在人间,他这一千多年来无非是任人欺辱。凡人们对他喊杀喊打,一个个儿地,谁都能肆意地欺他、瞒他、辱他、负他,甚至于哄骗他。

        世人,从无真心。

        玉骨缓缓地抬起手,手指悄无声息地按在白云头顶心。

        只消一掌下去,

        这个牵念……也就该死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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