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长街尽头处，瓦舍楼台顶上贴着一轮明月，圆得就像是上都小儿顽皮剪了贴在夜空。玉骨懒洋洋倚在那人怀中，墨青色长发轻垂，淡笑了一声。

        -“从前……这月儿，也如此地圆。”

        他说的是第一世的从前。

        那夜元宵灯会，他被一群捉妖的小道士追得无路可逃，赤着脚，且战且退。小道士们用剑架起七星剑阵，正在绝望之际，恰好风吹散乌云露出一轮明月。他抬起指尖，以妖力借助月光，破了小道士们的七星剑阵。

        玉骨受了伤，慌慌张张地奔出村庄，御风飞行。到了灯火辉煌处，他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从半空坠落，撞翻了凡间人世连片的小贩摊子。

        当年那群小道士们也是刚从九嶷山下来，生平第一回见着活生生的妖，兴奋得使出吃奶力气，背后插着长剑手中拿着大把黄符纸追着他不放。见他坠地，也纷纷持剑上前，围拢住他四周。

        玉骨慌不择路，刚要爬起身，又是一口鲜血喷溅。哗啦啦，那夜他狼狈地摔倒在那人脚边，撩起眼皮，就撞见了一盏玄色祥云纹的仙鹤花灯。

        那人提着鹤灯，温和一笑，俯身将手递给他。

        说也奇怪，那些小道士明明追到眼前，见到那人扶起玉骨，竟然都踟蹰着散开了。

        玉骨一直以为，那些小道士是惧怕那人身边团团围着的带刀武士。——凡人的世界，总是强的怕横的。

        后来他才晓得，原来……也许不是。

        “你在想什么？”千年后，大燕国瑞王搂着他，低低地笑道：“本王虽然看不见，却也晓得，宝宝你必然又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玉骨摇头。“我只是在想，今儿个夜里的月色真好。”

        瑞王一时间没能跟上，只含糊地低笑道：“这月儿，从来都是如此地圆。”

        玉骨转脸望着他，唇边那抹笑意若有似无。“那，天宫呢？”

        瑞王张了张嘴，还不及说话，下头已经传来山呼海喝声：

        -“参见陛下！”

        -“臣、臣参见陛下！”

        瑞王两道浓眉皱起。

        玉骨压根懒得去看瓦舍楼下发生了什么，只抬起手，轻笑着替他将眉头抚平。“他是帝，你是王，你怕他作甚。有朝一日待你弃了我，你随时都能回你的天宫呢！”

        “话不是如此说。”瑞王苦笑，搂着他，就势撤了毕生武学，双膝立刻失去支撑气力，软绵绵地伏在屋檐上参见大燕国帝君。

        -“臣，参见陛下！”

        玉骨被他拜伏的姿势带得一歪，也勉勉强强地，算行了个跪伏礼。

        大燕国帝君单手负后，站在长街上，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点漆眸恨恨地盯着玉楼顶。玉楼一共有七层，七层玲珑顶上飞檐翘角，玉骨此刻就倚在那人怀抱中，两人背后是轮亮得异样刺眼的明月。

        沸沸扬扬的雪落下，显得灯前月下那两人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任谁都拆不开。

        但大燕国帝君就是不服气，他想拆开。

        -“皇叔好雅兴！”

        瑞王趴伏在屋檐顶，并不抬头，沉声道：“不及陛下。”

        “你……”年轻的帝君涵养不如瑞王，当即气得如画眉目微漾，半晌，冷哼了一声。“此刻已近戌时，皇叔不入宫，居然在此地流连花丛。”

        “此刻已近戌时，”瑞王不卑不亢地，沿着他话说道：“陛下不在宫中摆宴，居然陪臣在此地一道儿流连花丛。臣……惶恐。”

        帝君冷笑。“藩王臣子流连花丛，该当何罪？”

        瑞王终于抬起头，扬起蒙着明黄色布条的俊脸，沉声道：“先帝亲口谕旨，臣乃外地藩王，终生不得擅离封地、亦不可久留上都。但先帝亦曾说，若臣有朝一日想要娶妻，则可破例。”

        帝君皱起眉。“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臣今夜在万花丛中，觅得一妻。”瑞王答得沉静，声音低沉悦耳如编鼓。“所以臣想趁此良宵，向陛下乞半月假期，好让臣在上都办完婚事再返回大漠。”

        瑞王想要娶的妻，自然就是此刻伏在他怀中的玉骨。

        一语出，楼下众人纷纷抬起头，人人愤怒。哪怕是帝君在场，竟也顾不得了。

        -“陛下——”

        -“臣反对！”

        -“陛下万万不可允他！”

        年轻的大燕国帝君负手站在人语纷乱中，玉冠下窥不清悲喜，只冷笑道：“你要娶他为妻？”

        “是。”瑞王答得肯定。

        年轻的帝君与瑞王直面相对。瑞王脸上蒙着明黄色布条，哪怕身为藩王，气势依然如帝家子。先帝在时，便反复与儿子道：儿啊，你须提防着这个瑞王，虽说此人是个天残，但……谁晓得他是不是装的呢？

        帝君沉默，终于道：“你解开布条。”

        瑞王不动，也不说话。

        帝君提高了嗓音，带了点儿怒意，又道：“你解开封眼的布条！”

        “陛下……”内侍陈公公细眉长眼，压低嗓子，怀中抱着拂尘躬身劝道：“这布条是祖皇帝赐下的，说瑞王可佩戴明黄布条，其余都动得他，只这布条……动不得。”

        年轻的帝君压根不听劝，抬脚往前又走了一步，越过长街上跪伏满街的人，昂然抬起头望着屋檐顶上一声不吭的瑞王。“朕命你，摘下布条。”

        瑞王天生残疾，这事儿人人都晓得，但从没人见过瑞王那双瞎了的眼睛。

        帝王家的事儿，本就有许多不可对人言语。谁晓得祖皇帝丢下的这位最小嫡子、当今的亲叔叔瑞王爷，到底是不是真瞎？万一是装的，今夜可是无意中撞翻了个大秘辛。就算是他真瞎了吧……今夜皇帝当众要他出丑，瑞王爷带进上都来的三千亲兵可不是吃素的！那些刀鞘上绣着血红色蟠龙的瑞王府亲兵，据说可是连狼群都不怕的，在沙漠上驱逐胡虏，十年间无一败绩。

        早在新帝登基前，瑞王爷就被撵去了大漠外。在那个鸟不拉屎的荒寒地，瑞王爷到底养了多少亲兵？这事儿从没人晓得。

        但有一则：

        瑞王府的亲兵，只听瑞王爷一个人的。

        天王老子都不怕！

        帝君执意让瑞王摘下遮眼布条，长街上一阵骚动。原本跪在地上参见帝君的瑞王府亲兵们果然纷纷起身，冷着脸，手按在刀鞘。众多上都贵公子们脸色都变了变，一个个儿的收了怒容，在寒雪中瑟缩如鹌鹑。

        气氛一时间僵住。

        碎雪沸沸扬扬地落下，棉絮儿一般，落在众人面颊上很快就融了。

        不知过了多久……

        玉骨抬起头，就那样漫然肆意地、响亮地嗤笑了一声，推了推瑞王，道：“喂！他让你摘下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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