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玉骨施施然出了棺椁，离了王陵，大昭国市井街头到处都是浩浩荡荡的白色。白色经幡在春日的风中微微打着旋儿，有人在沿街撒纸钱，香烛味道扑鼻。

        帝王薨，全国皆孝。

        玉骨走在沸沸扬扬的纸钱串子雨中，拢着袖，一步一回头。回望来处，皆是莽莽苍苍，在山脉最深处坐落着大昭国的王陵。

        那个人，眼下就孤伶伶躺在那里。

        -“让让，嗳——快让让！”

        两个挑夫哎哟呵地大声喊着号子，肩头抬着把竹轿，轿子里头端然坐着个头戴白玉冠的人。轿内人眉目教块雪白鲛绡遮住大半，隐隐绰绰的，窥不分明。

        坊间人潮纷纷散开，独剩下玉骨，茕茕然孑立在道路中央。

        “嗳你这人，说了让你让让！”前头的挑夫不耐烦，顶着满头油汗冲玉骨大声嚷嚷道：“快让开！耽误了国师回府，这罪责你担得起么？”

        国师？

        玉骨皱眉，身子却往外侧了侧。金莲花发冠下墨玉般的长发轻垂，在日头底下隐隐然透出星芒。他低低地垂下头，天然容貌太过招摇。

        只能低下头。

        恹恹地躲在坊间临街的屋檐下，不想被谁认出来。

        竹轿子却堪堪地逼近玉骨栖身的屋檐，无声无息停下。一只玉白色的手探出竹轿，然后又轻轻地，将那幅遮面的柔软鲛绡递到玉骨面前。

        玉骨顺着那块鲛绡抬头。

        “……果然是你。”捏着鲛绡面纱的那人淡笑出声，长眉不动，眼底也无笑意。

        玉骨耸了耸肩，懒洋洋抬头，直视这个坐在竹轿内眉目如画的男人。“是你故意找到太子，哄他埋的我。”

        竹轿内的人终于抬眉，一双寒星般的眼睛盯着玉骨。“荧惑惑主，七星连珠，这大昭国的妖异……果然就应在你身上。”

        “妖异”这罪名玉骨背了十来年。从他十四岁随帝君进宫，就一直被朝臣们骂惑主。朝野内外又有人恶意揣度，疑他是要学前朝那个权倾朝野的权臣，故意惑帝君不娶不纳，待帝君一朝山陵崩，他好做那个篡国的贼子。

        人人都厌弃他身份卑微。多年来，人人都将大昭帝君无后的事儿怪在玉骨头上。——直到那个好色太子临朝。

        玉骨又耸肩。“他说过，让你们放我走。”

        这个“他”，指的是帝君。

        竹轿内的大昭国国师立即幡然变色，薄唇微吐，恨恨地骂了句：“可他已经死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

        倒莫名透出股古怪的恨。

        玉骨不得不抬头仰望国师，皱着眉，有点不解。金莲花发冠下那张脸美到令人屏息，街面上突然间人声都静下去了。

        俩轿夫张口结舌地瞪大眼，肩头一个不稳，竹轿子颤巍巍地发抖。

        大昭国国师顺势从竹轿内倾身，玉白色修长手指捏住玉骨下颌，每个字里都透着浓浓的恨。“你为什么不陪他一道去死？！”

        又是教他去死。

        玉骨垂下眼，余光都能瞥见国师手背上迸起的青筋。

        国师一双寒星般深邃的眼睛盯着他，一错不错地，冷声逼他：“你……说话！”

        “我无话可说。”玉骨突然间就厌倦透了。那人死了，这人世间他再无可说话的人。于是他将脑袋一歪，恹恹道：“今日你既然逮着我，那么，就再杀我一次吧。”

        “……你！”

        大昭国国师气结，顿了三息后，呼吸声又陡然翻作绵长。

        玉骨这回却索性连眼皮都阖上了。他入宫一十三年，国师手持玉笏在朝堂上进谏要杀他足有三百六十四次。几乎每隔两三天，大昭国帝君就会搂他入怀，含着笑，也带着点儿无奈地对他道：玉儿，今日国师又撺掇着百官要朕杀你。

        六角凉亭内荷风习习，那人活着时衣襟怀中总熏染着馥郁好闻的龙涎香。那人总爱抱着他，一字一声地轻哄。

        -玉儿莫怕，朕护你。

        那人活着时……可比棺椁上头，那具棺材里穿着金缕玉衣的尸首漂亮多了。

        玉骨唇角不自觉地翘起。

        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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