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最是深情留不住

戏园后厢，一处最偏僻幽静的小院便是苏祁的住所。她生性喜静，所以平日里不管是小戏子还是仆妇都不敢轻易靠近。

        此刻，这平素最为清雅的屋舍内却传出了一阵阵笑声。

        苏祁一脸无奈地站在自己的床边，望着仍身着戏装的江菀毫不客气地霸占了自己的床，还理所当然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笑得眉眼弯弯，就连油彩蹭花了床褥都浑不在意。

        “啊~还是雍州好啊！民风淳朴，特别好忽悠！你瞧那几个小姑娘，真是好有意思！尤其是那个……姚金凤！你瞧见没？她简直恨不得把我给生吞了！哎呀，真是太好玩儿了！”

        江菀一想到刚才的情景，就乐不可支，直笑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你呀……”苏祁长叹了一声，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宠溺，“金凤的脾气是急了些，可人并不坏。你别太欺负她了。”

        “哎呀，我知道的，明白的！”江菀眨了眨眼，又笑出了声，“我就是瞧那姑娘气鼓鼓的样子实在是……太好玩儿了！没忍住，才想逗她的嘛！”

        那张抬起的笑颜里，哪还有一丝自卑颓丧？既不像唱戏时那般风情万种、媚眼如丝，却也全无与姚金凤斗嘴时的哀婉忧伤、自怨自艾。

        在花了妆的脸上，那双杏眼清澈如水，灿若繁星，似有无限光芒从中迸射而出。

        “……你还是老样子，就喜欢捉弄人。”苏祁打了水绞了帕子，缓缓为江菀擦去脸上的油彩。

        江菀收了笑，乖巧地由她摆弄。她脸庞微扬，长睫低垂，是难得的温顺模样。这让苏祁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年，她们便是如此，两小无猜。当年的江菀也是这般……

        随着油彩逐渐褪去，江菀睁开了眼。她脸上的伤痕在失去油彩的遮掩后，更显骇人。那鳞片般的伤痕层层密布，几乎占满了她的左脸。

        江菀毫无遮掩之意，任由伤痕暴露于苏祁眼底，由她轻轻抚过。

        苏祁的指尖在那些暗色的鳞片上挪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轻笑出声：“你脸上这个不是胎记吗？怎么，又成了烧伤的了？几年不见，它倒有了新身份？”

        江菀从来个性跳脱，不似寻常女子。旁人若脸上有这么块胎记，就算不自惭形秽，至少也会小心遮掩，不愿示于人前。

        可江菀就不一样了。她非但没有为了这块硕大的胎记自卑过，更是把这胎记当成了引以为傲的道具，时不时利用它捉弄吓唬人。苏祁都不记得有多少人惊艳于她的右脸后，又被她的左脸吓到屁滚尿流了。

        苏祁曾是她捉弄人游戏中最好的搭档，亦是最得力的助手。所以，对她这种动不动就临场发挥的情况，苏祁早已习以为常了。

        “好阿祁！你别揭穿我呀！”江菀星眸微弯，一把抱住了她的胳膊，“我也不是全在说谎呀！你瞧，我的嗓子确实是那场大火给毁了的嘛！在事实的基础上稍做修改，这样效果更好嘛！我这顶多算是……合理的艺术加工，你说对不对？”

        苏祁定定地望着她，许久才长出一口气，拍开了她的手：“回来多久了？”

        江菀没回答，苏祁也不催，自顾自帮她脱了戏服，复又打了盘水进来，帮她把手给洗净了，才蹲下身子卷起了她的裤脚。

        江菀索性连鞋子也踢了，只着单衣躺在床上，似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一般，由苏祁打理。好一会才嘟囔道：“你刚才不都听到了嘛？就两个多月前。”

        苏祁头也没抬：“既然早就回来了，为何不来见我？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

        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可江菀就是知道，苏祁这是不开心了。

        苏祁性情疏懒，从不喜与人交际。日常除了唱戏外，她也甚少外出。她这个小院又是常人不许靠近的，所以江菀才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藏匿了这么久。

        苏祁很清楚，江菀若想找她，自有千百种法子，会迟迟不与她相认，只能是因为——江菀不愿。

        江菀的脚被苏祁洗得干干净净，捧在怀里，正用柔软的布巾轻拭着。那舒服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眯起了眼：“本来没打算与你相认的。我这次回来，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也知道的，戏班子嘛，我从来就没什么兴趣。

        这些年我去过好多地方，好多好多~哪都比这儿好！瞧瞧这雍州，啧啧~穷山恶水的，又偏僻又荒芜，要什么没什么。要不是因为这里有你，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回来。”

        苏祁的手微顿，但很快又恢复了动作。她依然没有抬头，只轻声道：“你还真是没有良心……不过也是，这般没心没肺、无牵无挂的，才是你。”

        江菀侧目去看，只看到她扇般的睫沉沉压着，眼里连一星半点的光彩都无。

        她还没开口，又听苏祁问道：“这次回来，还有什么打算？”

        说话间，苏祁已经为她的手脚都抹好了香膏，又去外间净了手，取了梳子来。她靠坐在床畔，散开江菀的发，细细梳着。

        江菀的肌肤如她记忆中那般柔嫩滑腻，一头秀发也依然如云似锦。看来，这些年她过得确实不错。

        她知道，江菀从来都是个有本事的人。她能在任何地方来去自如，也总能让自己过得很好。所以，若不是江菀有心与她相认，自然有得是法子拒绝姚金凤。

        她故意在自己面前露了行藏，只怕还有其他目的。

        江菀半倚在她怀里，悠悠叹了口气：“我原想着，看一看你就走的……可是看着看着，我就后悔了。阿祁不但人长大了，本事也见长了不少。重建了江南，还青出于蓝胜于蓝，把江南弄得这般风光。当年老头子还在时，江南可没这般盛景。”

        苏祁笑了笑：“江南本就是你的，你要喜欢，便来做这班主吧！”

        “哎呀，我要这戏班子做什么呀？”江菀懒洋洋地转了个身，发梢滑过苏祁的掌心，有点痒，又有些酥麻。

        “当年我就说过啦！班主呢，我是不想做的；比起班主，我更想做班主夫人。”江菀挑起唇角，整个人粘到了苏祁的身上，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不如……你娶我吧？当年说好的，你做班主，我做班主夫人。

        江南我不稀罕，可阿祁~你这么好，我舍不得呢！

        阿祁，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我要是走了，指不定就便宜谁了！那我多亏啊！”

        苏祁定定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掌，好一会才挑了挑眉：“你——认真的？”

        江菀瞬间挺直了背脊，柔软的胸脯又往前涌动了些许：“那是自然！真到不能再真！不信你听听我的心！”

        苏祁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些，自嘲地笑了：“这次你要认真多久？三个月？还是半年？”

        江菀眉心微蹙：“阿祁，这么多年没见，你难道就不想我？”

        苏祁终于望向了她，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菀菀，你我都不是当初的年纪了，孩童年代的玩笑话，该收起来了。”

        “……阿祁，难道你不信我？”江菀目光晶亮，只是直直望着她。

        苏祁仍是笑：“我信不信你，很重要吗？你我从小一块长大，你是何等样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菀菀，我虽还不知道你为何要回来，但那些都无所谓了。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必会让你如愿。”

        她站起身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喝了，才又道：“这院子是我买下的，晚些我会让人把地契给你送来。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好把这一切都还给你。如此，当初我对师父的承诺……便算完成了。”

        江菀直起身子，高声道：“我并不想要这些！阿祁！我想要的只是——”

        “你想不想要，都没有关系。”苏祁扬声打断了她的话。

        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的笑意温柔如初。傍晚的霞光从门外斜射进来，在苏祁的周身镀了一层艳色，可她的眼中却始终是一片灰暗。

        江菀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向上攀爬，激得她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苏祁又道：“你若是不想要，也算了，横竖也不值什么。这屋子原是按你以前的闺房布置的，你要是想留下，在这儿住多久都行；你若是还想离开……也随你。

        八年前我就想明白了——我是留不住你的，菀菀。你说得不错，雍州不是什么好地方，等做完你要做的事，想走就走吧。随你要去江南还是想去海边，都行。确实没必要困在这么个荒凉无趣的地方。”

        “阿祁！”江菀慌了，她见苏祁说完话便转过身，一副立时要走的样子。顿时顾不得自己还赤着足，从床上跳下地来，一把抱住了苏祁的腰，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胸前，“你是不是、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不告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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