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冷宫

燕云知才十二岁！

        燕云璐这一举动一做完，整个正殿里的侍君脸色都不好了，尤其是有孩子的侍君们，脸色都难堪了。

        当着他们这些庶父的面就敢明目张胆的给庶妹送男人，那背后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

        反而是凤后，不是真蠢，还是故意化解尴尬的，当即道：“云知的衣裳湿了？怎么这么不小心，拢芳，去拿一身新的衣裳——”

        “不必了，”旒贵君冷声打断了凤后的话，冷静的道：“一件衣裳而已，我永昭宫还是出得起的，穿破了的衣裳，丢了就是。”

        老话说，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

        旒贵君几乎就是当着满宫侍君的面讽刺太女上不了台面。

        太女当即脸颊滴血，气的几乎要拍案而起，看着旒贵君冰冷的眼睛，愤愤的畏缩了。

        而凤后仍是不明所以，没太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呆怔的看着旒贵君连告罪都没有，就带着湿了衣裳的燕云知回去了。

        已近年关，临京的天气很是湿冷阴郁，一杯茶水转眼间没了热气，湿润的水汽却扑在了身上。

        旒贵君冷冷的吩咐元英和元锦准备轿辇，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给燕云知披上，旒贵君的永昭宫距离前朝是最近的，一人独占一宫，而凤后的永华宫在后宫中央部分，两者距离不算太远，也并不太近，没有提前准备轿辇，得等一会儿。

        他们在宫门口稍微等了一会儿，元锦带着小轿辇就赶到了，服侍着两位主子上了轿辇，一行人快而不乱的回了永昭宫。

        燕云知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出来，旒贵君仍然坐在那里，还在同拢翠交代：“做的干净点儿，不要让人………”

        他话还未说完，燕云知开口打断：“不，拢翠，送的明显一点儿，最好到明目张胆，人尽皆知的地步，最好给她送一个正经好人家的孩子，让她全无拒绝的余地。”

        旒贵君：“啊？”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旒贵君却很是相信自己的女儿，他思量了一下，说：“这倒也不难，太女娶夫却至今无女，前朝不少的大臣都在催促了，几个比较大的家族还不想站队，但不少的小官家里有不少的妙龄公子在等着，我看着选一选，给陛下打个招呼。”

        燕云知点了点头：“倒是劳烦阿爹操心了。”

        她又抬头问：“我换下来的那身衣裳收拾出来了吗？”

        拢翠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元锦亲自给您收拾的，正要送去浣衣坊。”

        燕云知说：“那衣裳娇贵，直接送去洗我不放心，让元英拿来，我要亲自去一趟。”

        自知道她要来临京时，旒贵君就开始准备各种衣裳，还亲自动手给她做了好几身，大到外袍大氅，小到荷包帕子，旒贵君都给她弄了。

        她今天去永华宫，穿的是旒贵君亲手缝制的外袍。

        拢翠看她对这身衣裳看着不怎么在意，实际行动上却认真的紧，眼角流露出隐约的笑意，随后恭谨的答应了一声：“是。”

        ——

        浣衣坊。

        燕云知身后跟着元英，在永昭宫小侍子的带领下踏过浣衣坊的大门，她不经意间转了转头，看了身后大门紧闭的掉漆宫门。

        浣衣坊是整个帝宫里所有人洗衣的地方，这里极为偏僻，但因为洛河穿临京而过，形成护城河，前朝就从洛河辟出一条小分叉挖成沟渠，正好穿过这里，方便浣衣。

        这里收纳了各种底层人物，有的因为犯罪被贬为奴隶，有的是刚刚入宫没有门路的底层孩子，各种各样，是一个收容被发配侍人的地方。

        这里和冷宫比邻而立，连大门都是相对而开的，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

        浣衣坊里有几个管事嬷嬷，一进门就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子，周围一圈亭房，可以看见里面有沟渠穿房而过，衣着朴素的宫人们正在沟渠里努力浣衣。

        这里收拾的干净简洁，井井有条，送来的都是贵人们的衣裳。

        嬷嬷看见燕云知进来，当即围上来殷勤的行礼：“给贵人请安，不知您来浣衣坊是有什么事？”

        燕云知换了一身胭脂红浅粉卷云纹缎面直裾，外面罩了浅白色大袖袍，一头长发半挽着，簪了一只攒珠绒花和一支凤衔丹步摇，身上没有佩戴禁步，玉佩，和丝绦这些彰显身份的东西。

        但是她头发间的那只步摇，不是皇亲国戚绝不敢戴。

        底下人少见贵人，知道的消息也少，看不出贵人身份，但是却知道这都是他惹不起的，因而态度十分的殷勤。

        燕云知看了半晌，问：“我这身衣裳比较娇贵，我不想伤了，要从你们这儿选个干净点儿的人。”

        嬷嬷当即笑着说：“这没问题，咱前院里都是洗的都是各宫主子们的衣裳，婢子们都是手脚麻利会干活的，您且先看看？”

        燕云知便走进去仔细的看了起来，她看了一圈儿，尤不满意，往后院里走了过去，看他一走进去，老嬷嬷当即匆匆跟了两步：“贵人，后面……是下人们的衣裳，又脏又杂，是腌臜地方，您——”

        燕云知只是看了他一眼。

        她眼角尤带笑意，唇边的笑容若隐若现。但却看得嬷嬷莫名的胆怯起来，连忙低下头退避了。

        燕云知就踏进了后院。

        后院里夹杂着一股皂角和腐败的汗臭味，各式的宫装丢了一地，男的女的混成一团，十几个苍老粗糙的男人蹲在一起，围着一个大盆搓洗，还有挑着水送来了，这些衣裳都是草草的过水，拧不干挑在晾衣杆上，湿淋淋的破了一地，潮湿的院子还有霉菌到处滋生。

        元英跟在后面看的蹙眉。

        各宫主子们的衣裳也不是全都送到浣衣坊的，有一些衣裳他们也会交给自己宫里小侍子去洗，一些大侍官们也会有这样的福利，自己在自己宫里洗衣裳。

        他们永昭宫后院有一口小一些的井，打上来的水甘冽清甜，平日里他们用水就比较方便，旒贵君待下人也不严苛，宫里的小侍子们就会趁着空闲的时候来洗衣裳，除了冬天水冷，柴火不够烧热水，他们会把一些大件的衣物送来。

        也有一些宫里，主子比较在意的衣裳，需要专门打理的衣裳，他们会从浣衣坊里叫两个奴婢来给他洗，能去各宫给主子洗衣裳的，自然是有几分的能耐的，最起码的要外表体面。

        没想到，后面居然还有这么混乱的地方。

        燕云知也不再向后面走去了，她站在门口，将目光停留在了门口独自坐在一个大盆前的一个男人身上。

        咋一看，他同其他洗衣的男人没什么区别，一身打满补丁且宽大的棉衣，撸着袖子，冻得通红的双手浸在冷水里，反复的搓洗。

        但是仔细看来，这个男人一头花白的头发用一根布带仔细的收束起来，身上的棉衣浆洗的非常干净，一双浸在冷水里的手冻得通红，但是纤细柔婉，皮肤细腻，他虽然是坐在那里洗衣，动作间仍然有大家公子所特有的仪态纤纤。

        燕云知走到了他跟前，问：“你叫什么？”

        洗衣的男人一僵，跟在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嬷嬷也愣了，随后脸色也变了，连忙要上来说话，却被燕云知带着笑意的一眼给钉在了原地。

        男人擦干净了双手，将衣袖放下来，跪下行礼，低声回答：“奴才名叫玉颂。”

        燕云知若有所思的看着他，问：“你有姓？”

        卖身的人都是没有姓的，宫里面侍子们的当然也是如此。

        男人沉默了一瞬，低声回答：“奴才姓陈。”

        燕云知仅仅只是低着头看着他，这个男人又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奴才是前朝皇帝的良侍，后来被打入了冷宫，来浣衣坊做活补贴家用。”

        他说的很好听，但实际上的意思燕云知很明白，女帝对待后宫一向宽容，从来没有把人打入冷宫过，她当时占领帝宫的时候，就清理过一次后宫，放出去了大部分的宫人，还有一部分关键人物都干脆处死，剩下的都是依旧在各处默默无闻。

        大部分人都以为冷宫里没有人了，没想到还留下这么一个“良侍。”

        而且，陈玉颂还隐瞒了一个人。

        “既然如此，就你吧，”燕云知示意元英将衣裳交给他。

        元英得了令，当即将捧着的衣裳交给他，陈玉颂也立刻要站起来接衣裳，却没想到，刚刚站起来便觉得头晕脑胀，眼前发黑，这一阵黑的太严重，他一时没站稳，直挺挺的往元英的身上倒了下去！

        元英一愣，好在她跟在燕云知身边也懂得一点武艺，当即稳住下盘，一手抱紧衣裳，另一手扶住陈玉颂。

        陈玉颂缓了几口气，慢慢的站稳了，又要低头告罪，却被燕云知的声音打断了，她打量着他，缓缓的说：“你抬起头来。”

        陈玉颂垂着眼睛，将头抬了起来。

        他的长相十分的清秀，眉目间有一种婉约翩然的文静气质，站在那里的时候身量笔挺，纤腰削肩，即使衣裳破旧朴素，也有着十足美好的风韵。

        但是，这却挡不住他青白的面颊，和干裂起皮的嘴唇。

        燕云知看了一小会儿，说：“元英，带他回永昭宫。”

        元英没有任何迟疑，对着陈玉颂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陈玉颂迟疑了一小会儿，转身跟着元英走了。

        看他们走了，燕云知也没有再留，而是转身带着永昭宫的小侍子也走了出来，然后脚步不停，直接走到了大门紧闭的冷宫门口。

        当今女帝打进临京皇宫的时候，大军曾经冲进来进行了一番清洗，冷宫里的人都是那时候拉出来处决了，随后冷宫大门就被落了锁。

        所以，如今宫里人都以为冷宫里没人了。

        谁也没想到，大军冲进来清洗冷宫的时候，有一对父子躲在一个立柱里，成功的从大军的刀下夺下命来。

        那个立柱，是沈寄寒发现的一个小机关。

        前朝皇宫修建的极为奢侈，殿中立柱有几个格外的粗大，藏下一个人还能富裕一些，那时候沈寄寒也不过三岁左右，身量娇小，那一点儿富裕正正好。

        那浣衣坊的老嬷嬷一直紧张的跟在燕云知身后，看起来很想说什么，却又因为燕云知的态度，而不敢多言，只好讷讷的紧跟着燕云知。

        燕云知看了冷宫大门上生了绣的铜锁一眼，脚步轻盈的助跑两步，翻过了冷宫巍峨的宫墙。

        留下永昭宫的小侍子和老嬷嬷愕然相望。

        相比于还有人居住的浣衣坊，冷宫显然是更加偏僻荒凉的地方，这里杂草丛生，宫殿破败，旁边还有塌了一半的宫殿。

        燕云知脚步轻缓的走过杂草丛生的小路，走进了唯一一座外表看起来还比较完好的房间。

        里面空无一人。

        燕云知也并不惊讶，她就站在门口，半闭着眼睛，双手背在身后，等在了那里。

        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院子里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燕云知转过身去，看向来人。

        男孩身量还未张开，一张脸却没有孩子该由的圆润感，反而两颊消瘦，脸上糊着黑漆漆的碳灰，头发散乱，还沾了草屑，一身脏兮兮的侍子服，看样子还是由旧袍子改小的，他没有冬衣，只能臃肿的多穿了几件，破烂的比宫里底层奴隶还要落魄一些。

        只是……

        燕云知细细的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勾了起来。

        他的一双眼睛非常美丽，眼带桃花，睫毛纤长，眼角修长上挑，因为年纪还小，脸型还未完全张开，所以一双眼睛几乎占了半张脸，漆黑的瞳光深像是两汪深潭。

        即使这般脏乱落魄的装扮，他依然腰身笔直，站在那里的时候尤带成熟而冷静的成人气质。

        好像里面住着一个成人的灵魂。

        沈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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