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松花湖（中）

这节是体育课，林萱安安静静地趴在课桌上，脸朝窗外。她们的教室在一层，外面是几株染井吉野，已经到了花期。微风里枝头轻轻摇动，阳光俟机透过枝叶洒落了一地的花影。突然窗户上出现一只手，先是朝自己挥了挥，又握成拳扣了扣窗户玻璃。紧接着一个脑袋出现了，coco嘴角牵着一抹笑，打开窗户迈腿跨坐上窗台，跳了进来。她从兜里掏出一瓶奶茶，塞到林萱手里，手心随之传来温暖的触感，“热的好舒服”

        “怎么逃课了，不像你呀萱爷。”

        “来那个了”

        “我知道，可你这一周好像都不大对劲，有事瞒着我？”coco在林萱前面的座位上面冲她坐下，两肘支着桌子，双手托腮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容对方眼神回避。

        萱萱把脸从桌面上抬起来，用双手握着热奶茶，“不大对劲的是我妈，她最近情绪不大稳定，还老胃疼，还要去参加什么松花湖比赛。”

        “咱岚岚姐是谁呀，你就别担心了，不是还有队里其他人在吗。”coco见她也不喝，干脆帮她把奶茶盖子拧开，“快，喝点甜的就好了。”

        “我知道，可是”林萱喝了口奶茶，“首尔那个人，最近托人给我们带了信，说是想见我们，我妈看了以后，心情就时好时坏的。”

        “那个人？你爸？好事啊！”

        “十几年了才想起来良心发现吗要是就这么原谅了，我妈也实在太委屈了。”

        “好了，别瞎想了，愁眉苦脸的一点都不像你。他们大人的事，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你乖乖地好好趴着吧，我回去上课啦。”

        她们学校疫情防控政策严，不让出京，这次两个姑娘百般请托都没能如愿跟队去松花湖参加比赛。

        “到底是爱还是执念啊，妈妈，成年人的世界太复杂了”林萱趴回桌上，看着窗外刚刚初绽的樱花，“就这么满开之后，马上就凋谢的，才算得上是世间至美吗？”

        秦诗头靠在东东肩膀上睡得正香，车身微一颠簸，他的头就顺着那肩膀往人家胸前滑去，东东抬手接住那颗头，连带着整个人推回原位摆正，“醒醒，快到了。”

        “这边还下雪呢！”林岚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后排的两个少年，一个迷迷糊糊的还在揉着惺忪睡眼。外面是白雪覆盖的松江平原黑土地，雪中的田野、河流、村落，已经分不出界限。

        “你们看，前面就是松花湖雪场吧。”林岚头也没回，视线引着少年们看着前方渐渐出现的山脉，其中几座山峰上有清晰的雪道蜿蜒而下，婉若游龙。

        车开进雪场大门，往前再开两公里，是山脚下的“青山小镇”，食宿娱乐健身购物等各种功能十分齐备，地上铺着彩色的弧形石砖，路两侧店铺门口去年圣诞就挂着的冬青花环还没有摘下来，小镇背后就是半身掩在云里的雪山，置身其中，恍如到了某个北欧小城。

        岚岚跟着导航，开到一座三层小洋楼前停下，“到了，就这儿。”秦诗和王东来从后座上下来，抬头一看，门口的招牌上写着“有苏”两个大字，门口还左右蹲着两只迎宾小狐狸石像，“乖乖，岚岚姐说的那家特别好的民宿，感情是个狐狸窝？这下东哥该开心了”秦诗心中如此这般默默嘟囔着。三人进去，见一楼是餐厅，傍晚此时，客人几乎坐满了。迎面走来个娇俏可爱的齐耳发小姐姐，穿着华丽的改良小旗袍外罩修身小坎肩，领口袖口还镶着雪白的毛毛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笑眯眯地招呼他们落座，眼睛弯弯的透着殷勤。

        “我们在‘住哪儿’上定了房”

        “哦哦哦，正等三位呢，两室一厅的套房，在三楼，我领你们上去。这是您家两位弟弟吗？长得可真帅呀！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似的。”

        老板娘帮他们拿着行李，一边引着三个人去叫电梯，“美女姐姐和两位弟弟别客气哈，叫我果儿就行，有什么需要的就打前台电话找我，一会儿就去给你们备晚餐。”留意这话的密度和通身的气势，应该是个社牛老板娘没错了，两个少年被人这么一夸，还有点害羞，一改平素的聒噪，此刻倒成了两只闷嘴葫芦。

        “真的不是你同类变的吗？”秦诗肘击了一下身旁的王东来，朝他递了个小眼色，小声说到。

        “什么同类？”

        “有苏氏，苏妲己，狐狸精”

        “去你的”东子回了他一肘，“幼稚鬼！”

        在“狐狸窝”里住了两宿，也没见生出什么异样来，一行三人倒是吃得好睡得也香。星期天早晨，他们顺利迎来了比赛日。这次的比赛是全球四大双板雪具品牌“a家”主办的，规则是必须使用a家的雪板，如果没有，可以借用官方提供的试滑板。秦诗没有a家的雪板，打算过来借试滑板用，东东倒是自己有，平时训练也用习惯了，就放在岚岚姐车顶雪板架上带到了松花湖。头天适应场地的时候，秦诗拿到了试滑板，才发现出问题了——

        星期六，场地适应日。

        “我去，这板刃怎么都是锈的？刚才试滑了一趟，脚下轻飘飘的根本踩不住啊。”秦诗忍不住吐槽，这要是拿去比赛得吃大亏了。

        “咱俩鞋外壳一样大，换板我试试。”东子用杖尖打开右脚后固定器，脱下右侧的板，再用鞋跟踩开左脚后固定器，和秦诗交换了雪板。

        “不靠谱的主办方，“大众板”拿出来给选手比赛用，不过竞技板的客户人群确实很少，他们出于带货考虑这么干倒是也能讲通。”东东穿上板跳了几下，果然很轻，脚底下发虚。

        “明天你用我的板，咱俩出发顺序尽量拉开间隔，应该赶得上的。”

        “嗯，明天都带着吧，看看他们怎么设计路线吧，如果左右门距特别宽，还得是这种轻巧且半径短的板子才好用，咱们做两手准备。”

        比赛开始前，所有运动员在签到处拿到了雪卡和号码衣，岚岚姐的是66号，秦诗和东东是98、99，戚风带着其他小队员也来了，但他们还看到了一个意外的人，“狐狸窝”的老板娘，苏果。

        “你也是来比赛的？”林岚颇感惊讶。

        “报比赛就能混个免费全天雪卡，能省就省嘛！翘班出来玩一天。”果儿又把眼睛笑得弯弯的，冲他们眨了眨眼。

        “鬼才信这青山镇，初来就觉得就透着种诡异，这位莫不是传说中的扫地狐仙？”林岚这话没说出口，但脸上却写着不信。

        “走了，该视察路线了。”戚风招呼东东他们赶紧出去，早晨8:00，路线设计已经完成了，一出雪具大厅就能看见左前方的中级道下半段上，50米宽的雪道用红色的护网隔出一多半来作为比赛道使用。从出发台前10米开始，红蓝交替一共16个双杆大回转旗门。坡度中等偏缓，左右间距不大，甚至没有节奏的变化。

        两个少年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是相当的一言难尽。

        “这门纵向距离应该有25—27米左右吧，这么老长，咱们平时训练都是22米的”东子双板打开呈犁式板型，从路线左侧缓缓向下滑，一边侧目观察着线路要点。比赛之前，正式路线是不允许试滑的，只能从一侧或者路线中间犁式搓雪慢慢滑下去，以免提前破坏道面或者提前熟悉了赛道，使比赛丧失公平性。

        “看来用试滑板的要吃大亏了，幸亏昨天试了一下，这门，估计可以全程抱杖往下冲了就比体重和板长”秦诗忍不住吐槽。他参加这种商业大众比赛少，因为针对的人群主要是爱好者发烧友，这样的比赛近年来普遍以安全圆满结束为基本诉求，不仅坡度选择极缓，路线设置上也会限制难度和速度，倒是让这专业小选手们有点无所适从了。不过秦诗知道，有简单的路线，却没有简单的比赛，因为对大家来说，路线都是一样的，缓坡简单门，要怎么赢，也需要好好设计，一点不省脑细胞。而且这次主办方也没有使用国际雪联通行的规则——以两轮滑行成绩加总确定胜负，而是以上午两趟预赛成绩取最快的前三位进入下午的决赛，再以预赛最快成绩加上决赛成绩作为最终结果，这样一来，战线拉得更长，运动员的神经疲劳程度也会呈几何级数地倍增。

        幸好，出发顺序是组内先到先发，也就是说同一组别的运动员可以不按号码顺序出发，这为他们换板提供了时间。儿童组和青少年组结束以后，旗门绕行一侧的弧顶处雪板受力最多的位置，已经出现了深深浅浅的沟，赛事保障人员正在平整雪面。前两天刚下了雪，天然雪的含水量相对于人工雪来说较少，雪质相对松散，就算用压雪机压实了以后也更容易出现沟壑，这和硬雪、冰状雪的滑行感区别很大。supremeski和戚家军这些孩子们平时训练的环境以硬雪为多，偶然遇到这种软雪，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场硬仗。前面好几个儿童组和青少年组的孩子都摔了，护网外观战的家长们看得都很揪心。

        “在梅林谷练了一冬的难门和硬雪，到这给我整不会了”秦诗在出发门侧面观战，学着他家老徐的东北话吐槽。王东来用金刚石又打了一遍边刃，再用马鬃刷细细刷了一遍板底，把一会儿要用到的gs雪板立起来，板底朝上靠在出发门边上。

        戚风拿着一盒液体快速蜡过来，“雪板拿来，我给你俩打下出

        发蜡。”

        王东来指着门边靠着的那副，“我俩都用它了。”

        “来得及换？”戚风看着东东，这个宝贝大徒弟他是最清楚

        的，自己的板从来都当媳妇一样的，谁也没借过。按这个中二少年的说法，雪板那就是剑客的剑，剑在人在，人剑合一，才能所向披靡，斩妖除魔。“秦诗给你什么好处了，连祖传大宝剑都肯借人了？”

        东东看了一眼秦诗说到，“他不是人。”他心嘴上死硬，心里却道，“媳妇要用，就是头也拧下来给他了。”

        “他是我一哥噻！”东东卖完关子嘿嘿一笑，学着秦诗喜欢偶尔秃噜一两句的四川话说道。秦诗正欲发作，听他这么一说便饶过他了，刚才因为看到有人接连摔倒，有点子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了下来。

        果然和两个少年想的一样，这条路线，大家几乎都是全程抱杖冲下去的。虽说吐槽归吐槽，体重和板长却是有相当的影响，但优秀的抱杖滑行姿态同样重要，谁的姿态更符合流体力学，风阻就更小；用刃更干净，立刃更足，施压更充分，路线选择更近，甚至出发用的蹬冰步加速更快更协调，都影响着胜负——那是百分之一秒乃至千分之一秒间的争夺。林岚也在出发区等待比赛，她做了一套热身动作，连带着稍微活动了一下腰。她最近胃疼又厉害了，还辐射到了腰部，昨天适应训练的时候就没法弯下去，看来“低姿态抱杖”这个选项对她是关闭了，早上吃的两粒芬必得现在似乎起效甚微，腰上贴的两个暖宝宝倒是让她多少好受些。

        “跟着孩子们练了这些日子，不说当什么榜样，至少不能给supremeski丢人。”她如是想着，既然预赛两轮取最快成绩，第一轮也就不用保守了，就算第一轮摔了，还是有第二次滑行机会的。前面还有两个人，她脱掉雪服外套和竞技短裤，只穿着贴身的竞技服，上半身套着号码衣，扣上雪鞋鞋扣，心下一片宁静。“如果这是最后一场比赛”林岚心湖之中似秋叶无意风落，静水微澜。

        “算了，多思无益”

        她从容站上出发台，“5、4、3、2、1”弹开计时针，单腿跳发，重心往前压住，接两三步撑杖蹬冰调整出路线角度，通过第一个旗门第二个第三个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就在耳畔，全然忘记了疼痛。

        前两轮预赛结束，林岚最快成绩排在成年女子组第二名，她是全场唯一一个使用“高站姿”滑行完成比赛的。排在第一的，是“狐狸窝”老板娘苏小姐，快了自己将近一秒。“她果然‘真的’是来混雪票的”，林岚为自己的敏锐感到“欣慰”，“下午决赛就一轮，就算摔了都是前三了，试试抱杖低姿态吧，好像刚才也没多疼。”她觉得，这个苏果，绝对是个有故事的。不过要听故事，也得先等比完赛的。

        “成年男子组的运动员请准备，比赛马上开始。”起点裁判员开始检录。正在雪地上做对角仰卧起坐的秦诗和正在做俯卧撑的王东来二人，在一众静候等待比赛的选手里自成结界。

        “这是世界杯、冬奥会级别的热身吗？”选手a。

        “这也太卷了”选手b。

        “完了，我还比个啥”选手c。

        “咱俩差不多得了，看你这样我也怪紧张的”秦诗小声跟他的王师弟挤眉弄眼地低声道。

        “还不是你带的，奖品可观啊！”东子坏坏一笑。

        “奖品？”秦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登时脸都红了，“瓜娃子现在还搞我心态！本来就要紧张死了”

        “让你先滑，我等你送板上来，还不行吗？”王东来看他脸开始泛红，连忙让步。但凡参加过竞技训练的人都知道，先出发有雪好的优势，而且刃和板底状态都相对更好，再说了，等着前面的人排队坐缆车送板到出发区，也没有时间再磨刃打蜡了，确实是一步“大先手”。

        “那第二轮咱俩换先。”秦诗太清楚这些细节，他怎么都不会允许在“那种”悬赏之争下，自己还被人谦让。

        “为了我花季美少年的尊严。”中二之魂在他大声到都能听见的os声中熊熊燃烧，东子却还给他一个正经而坚定的眼神，伸出戴着竞技手套的右手，握成拳举在胸前，“嗯，加油了，一哥！”

        “拼了，东哥！”

        少年们两拳相击，碰撞出勇敢而坚定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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